159 159:请你明心 (第2/2页)
萧晀神色越发和煦,笑赞后并不问她与母亲相见的情形。这是她们母女的私事,怎么相处也不需向他这位伯父回禀。何况,萧晀对萧琰很放心,不会因为她去见了她那位绝色魅惑又狡智如狐的亲生母亲就生出猜忌忧虑,这点胸怀都没有他也不能在族中居高位了。
他和煦一笑,如淳雅之风,与侄女说起元正前后几日的安排。
“明日二十八、后日二十九,都有宴会。除夕是咱们自家人聚。正旦日上午大朝会,之后是国宴,你们这些不上朝的小辈可以自行决定出游和聚宴。初二、初三、初四都是春宴。初五百官上朝,申时落衙,又各有宴请……已经排到了正月初七。正月初八起,我和你几位叔父就要回河西了,留下你们这些小辈各有各的交际,最早也要过了元宵……你一些堂兄可能要待到明年四五月才回。阿琰你在长安要待得更久,呵,想必你父亲已交待得清楚,伯父在这就不多说了。”
萧琰行礼应道:“是。”
她从经道堂下山回府后父亲就与她有过长谈,知道这次入京既是圣人想见她,同时也是家族的意思,一是到帝京增长见闻、丰富阅历,二是应申王之引荐进入天策书院学习,可能要到明年十二月才回贺州。
“这是年节前后的春宴单子。”萧晀拿起书案上一份箭兰水印的洒金折页单子递去,萧琰立即起身接过。
“看后,记在脑里。”萧晀叮嘱道。
萧琰应喏,知道这春宴单子实际影射了萧氏在京中的关系往来,不能流出去。当然,不是全部的关系,暗底的往来不会列在宴请单上。但这张宴请单上有一些低调的宴请,只有个别伯叔和部分精英子弟参加。
萧琰看过两遍牢记在心里,起身将折单又递回大伯父案上。
萧晀着重挑出了两项宴请,“……除了这两处外,其他那些宴请阿琰先不用去。让你堂兄们先去蹚蹚水,你在京中的时日多,以后再与这些世家子交际不迟。这几日,你先随着伯父,去见见几位世家主。”
萧琰恭谨应喏,“是,伯父。”
知道大伯父这是在提携她。
父亲身为河西的最高军事长官,不得朝廷诏谕是不能离开河西的,所以每年进京朝贺的大伯父就是萧氏家主的代表,她随同大伯父去拜见这些世家主,地位就不仅仅是嫡子了,而且是予以权力议事的嫡子,得到的重视当然是迥然不同的。
而家族显示出对她的重视,必会令她在长安与世家高门的交往更有利。
她按捺下微微激荡的心绪,仔细倾听大伯父说的明日、后日要拜访的家主。
这种拜访不是宴请,不会列在春宴单子上,是属于公开却又私密的拜会。
说公开是因为拜访光明正大,但双方拜访议的事,却是私密的。这样的拜访不可能只做官面文章,世家的某些交易可能就是在这样的拜会中达成,对某些事的态度也可能是通过这样的拜会传达。
萧琰知道,她被大伯父带去参与这样的拜访,即使正经谈事时她是和对方的子弟去暖阁喝茶或游园子,但也表达了她在家族中是可以“参与秘议”的地位,这对于提高她在长安交际圈子的等级是很有效的。
听完大伯父的安排,萧琰心里过了一下母亲那边的安排,以询问长辈意见的语气道:“母亲希望我这几日再过去。我想,陪母亲过个年夜,申时过去,正旦用了午膳后再回来。大伯父您看,是否合适?”
萧晀心里想了想,颔首笑道:“除夕清晨咱们府里祭祀,午正起便是家宴,聚欢要到年夜三更才歇,都是家里人没什么大事,你用过家宴就是团圆了。你和生母多年未见,陪母亲过个年夜也是应该的。”
萧琰恭敬拜谢,“是,多谢伯父。”
她拜别大伯父,回到金粟院,听菘蓝禀报今日是否有访客,听说萧继萧杭萧瑢三位堂兄都差人来问过,便立即起身挨个去三位堂兄院里叙话,回来已经是戌正了。又换了短褐,练了一个时辰的刀,沐浴上榻冥想前又不由得发了呆。
她回想着和母亲的相会,踏舞共浴说秘密叫阿娘相拥共膳游园离别时母亲的不舍抱了又抱亲了又亲,一边想一边咯咯的笑出了声,在床榻上滚来滚去,一脸的眷恋欢喜,又翻一个身托着腮想道,除夕过去给母亲带什么礼物呢?
她恍然发现自己对母亲的喜好竟是知道得如此之少。反观母亲对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却是了如指掌,仿佛这十几年来她都在自己身边看着一样,不由又是欢喜又是懊恼。
萧琰一个翻身起来,取出札记本,一边回想一边记今日和母亲相处时她心中默默记下的细节,从屋中陈设到游园子时见到的景致设计布置等细节,揣摩母亲的喜好,寻思该准备怎样的礼物才是能得母亲喜欢,尽到自己心意。
写写想想的去了半个时辰,萧琰发现想无可想了,这才搁下笔将札记收好,又去净房洗了手,回到床榻上准备冥想时,又不可避免的想到李毓祯,一时心思就有些浮动,手按着脑门叹了口气。
便想到小时候母亲教她“定心”,说:任它四面风摧,我自岿然不动。
萧琰心中想道,她和李毓祯之间,就是如此了。她们两人的心志,都是同样的坚定,谁也动摇不了谁。她心叹,只能磨了,看谁磨得过谁。
萧琰缓缓吐了口气,心中浮动沉静下去,眸子变得清明,闭上眼,握着度因住持送她的清心琉璃石,很快杂念尽去,进入了澄空境界。
次日早晨,到九哥萧瑢院里用完朝食,她便去了大伯父的院子,随伯父一起前往宋国公府拜访。
宋国公即清河崔氏的家主,门下侍中崔希真,政事堂宰相之一,太子的岳父,深得圣人信任,当然这种信任也有可能是打嘴架吵出来的——宋国公曾任过好些年的谏议大夫和御史大夫,跟圣人是殿上吵架的老冤家了,任宰相后和圣人斗嘴更是经常,“老混蛋”“老无赖”这都是崔希真骂出来的。
大唐的皇帝陛下对于被臣下指着笏板骂已经习以为常了,太.祖、高祖、太宗、仁宗、明宗、高宗、世宗……没一个走脱的,被骂得最厉害的昭宗皇帝还开玩笑说“不被人妒是庸才,不被臣骂是庸帝”;只要把事干好,想吵架那就吵,圣人干嘴架也不是含糊的。但前提是能干实事,只会磨嘴皮子说道理的,皇帝陛下多半将人丢到翰林苑、国史馆去,那里有一堆磨嘴皮子的,由得你们天天讲道理、辩经论史去。崔希真能从台谏长官坐到门下宰相这个位置,绝不是只会干嘴仗的,深具政略和实政之能,在大事上,也从不含糊,是隐性的圣人一党,所以才在门下宰相这位置上稳稳当当的坐了有十年。如今下一任的皇帝是他女婿,下下任的皇帝也是他的外孙女,只要清河崔氏自己不犯蠢,继续繁盛个五十年不成问题。
“萧氏之下,就是清河崔氏。子弟英茂,人才辈出。宋国公宝刀不老,下面又有崔世子随时可接任,崔氏这一代的承上启下已不成问题。崔世子和你父亲同辈,是一位性度恢廓人物,很能得人心。崔氏有他为首,子弟齐心,不会亚于萧氏。一个家族源远流长,其一存道不毁,其二子弟同心,这比人才辈出还更重一分……”
萧琰心里回想着大伯父昨日说的话,结合赴京前父亲和四哥的指点,心中已经勾勒出清河崔氏的淡墨画卷,充彩丰富,还有待拜访之后。
车马很快到了永昌坊,从坊府门由谒者迎入。
世子崔光弼已经率兄弟子侄迎候在正门前。
崔光弼一身宽袖博带的礼服,外穿玄地金螭纹的锦面紫貂氅,仅袖口露出三寸黑色油亮的锋毛,容貌白皙俊雅,又有恢弘博广的气度,年已四十九,看着却似三十五六,头发乌黑、目光明亮,看见萧晀过来就大笑朗朗上前。
“定柔兄一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萧晀也是一身宽袖博带的礼服,外穿深青地方胜纹锦面毛氅,锋毛尽敛于内,气质温雅如古玉,看见崔光弼就呵呵笑说不及你,越活越年轻英朗,说着抬袖让萧绱、萧杭、萧瑄、萧琰四位子侄上前见礼。
崔光弼笑声宏朗,亲热寒暄后,便迎萧晀入内。
众崔氏子弟也迎着萧琰几人上了石阶,进入大门。
桓门内堂厅已经烧了地龙,众人入内分宾主坐下,观看丝竹轻舞,笑语相叙用了三盏茶,崔光弼起身邀萧晀入内拜见父亲。
萧晀起身,只带了萧琰随行。
崔光弼心中微讶,神情却如常。
肩舆一路往北,入内桓门后到了崔氏家主的起居院子。
崔希真今年已经七十一岁,比圣人还大几岁,按理七十应该致仕了,圣人却仍留着他在门下侍中的位置上——朝上朝下都清楚,这是要等新皇登基后才退。
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白了大半,精神却很矍铄,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穿一身松绿色宽袍大袖衫,袖摆一直垂到地面的织毯上,袍上绣着几朵银线菊,如同他的人一般,庄重、素雅、清贵。那些过去的岁月深刻如刀,在他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却无法掩去他的神采气度,反而因岁月的蕴蓄更让人觉出精深的睿智,令人在他面前就生出一种不可测度的威敬感。
萧琰跟随大伯父入到暖阁便解下了面具。
怎么会?
崔光弼目光看过来便是一震,眼中陡然浮起惊愕、疑惑,但只一瞬,就尽数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