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169:白日见鬼 (第2/2页)
又有仁宗朝的乙姓世家谯郡朱氏,嫡支三房郎主被夜鬼刺所杀,勾魂帖揭露其杀害四十二名孕妇、剖腹取胎儿蒸熟吃肉之罪,三司查实,朝野震骇,仁宗皇帝心柔也是怒而击案,“此为人耶?”贬朱氏子弟,谯郡朱氏被所有世家排斥,从此没落下去,如今已泯于士族谱上了。
而弘家杨氏至今都处在甲姓世家的中下游,不复开国初第二世家的荣光,除了被北方甲姓落井下石打压的因素外,后辈人才也不及萧崔裴等甲姓世家繁盛,但当初杨邝被夜鬼刺刺杀引发杨氏声望大跌是最直接的原因。
这就是世家最忌惮夜鬼刺的原因。如果被东海刺刺杀,是失去一个重要子弟,但被夜鬼刺刺杀,那就必定是丑闻了,很可能带累整个家族的丑闻。
所以萧琰惊震之后就跟着问了,“那个陆刺史做了什么恶事,被夜鬼刺刺杀?”
李毓祯眸子冰冷如剑,“按勾魂帖所书,陆谐酒醉之后嗜好性虐,从他二十一岁起到半年前,死于他性虐下的童男童女达六十五人。”
萧琰顿然眉利如刀,“果然该死!”又拧了眉,“如果是真的,那些死去的童男童女,难道他们的父母就没有报案?”
李翊浵蓦地轻呵一声,如冰玉碎地,“地方州县每年都有孩童失踪案,尤其节日晚上,被拐孩童尤多,那些失踪的孩童父母就算报了案,当地州县查来查去多半也是人口失踪的悬案。这些失踪的孩童多半被卖入倌妓楼,或富贵之户成为娈童妓姬。陆谐二十岁就高中进士科状元,人赞清正有干局,名声极好。若他真有这嗜好,从拐子手里隐姓匿名购买童男童女供他性虐致死,又有谁想得到呢?”
“姑母说的是。陆谐治政能力卓绝,吏部考绩年年上等,又向有清正之名,谁能想到呢?”李毓祯幽冷的声音道。
“此人堪称政事全才,农工商三业皆通,又很有创新想法,治下不止政通人和,各业皆有大促进,他在江西道历刺史三任,初任吉州主政,任五年,就将吉州从下州升格为中州。升任中州景州刺史,任五年,便将景州升格为上州,景窑影青瓷也因他眼光独到的扶持,一跃成入大唐一流名窑上瓷。继升江西道治洪州任刺史,只三年,洪州工、商二税就各翻了一到两倍,江西道、尚书省、政事堂都对他赞赏有加。此次上京朝贺述职,圣人就有意擢升他江西道布政副使之职。呵,谁知道竟有这档子事!——圣人已令左卫封了崇仁坊陆府,禁止人员出入,并遣御史中丞、大理寺少卿、刑部右卿三司副长官,赴三地查核此案。相信不久就能知端底了。”
……
陆谐的案子李毓祯没有详说,毕竟还没有查实。
虽然夜鬼刺的勾魂帖向来没有出过错,但朝廷不可能就此采信刺客的说法,还得看事实证据。所以,一方面,朝廷要缉拿凶手;一方面,要遣三司查证陆谐的罪行是否属实。
按照夜鬼刺一贯的做法,刺杀后的一个月内,凶手会投案自戕。这个凶手,就是雇佣夜鬼刺杀人的“苦主”。
这就是夜鬼刺的规矩:“以命为价”,买凶.杀人,就得付出自己的命。
萧琰心忖,明明是一个游离于律法之外的刺客组织,却偏偏严格遵循着“以命偿命”的律法规则,真是一个矛盾的存在。
高宗皇帝曾对宰相们说:“夜鬼刺的存在,表明了朝廷在法治和执法上的无能。与其费尽心机去想怎么剿灭它,不如多花心思去想想怎么完善朝廷的监督和执法。如果大唐的百姓都相信官府能为他们做主,相信官府有能力惩治一切罪恶,阎罗判官也就不存在了。”
萧琰这会想到高宗说的话,就问李毓祯,“陆谐此案,朝廷是以缉拿凶手为重,还是以查核罪行为重?若是缉拿凶手,是缉拿买凶者为重,还是缉拿刺客为重?”
她问的问题很犀利。
李毓祯咦了一声,眸子带着几分兴味看她,“萧悦之你对时政也很敏感嘛。”
萧琰白她一眼,“我又不傻。”她只是专注于武道而已,其他也是懂的。
李毓祯轻笑一声,跟着眉间凛冽锋锐,薄冰质的眸子透出寒意,“以何为重?——要看是哪边的人了。”
萧琰的眉微扬。
李毓祯唇角一哂,“勾魂帖一出,以夜鬼刺的信誉,虽然朝廷还没有查证核实,但世家对陆谐的罪证基本已经确认了。对甲姓诸公而言,追缉刺客和凶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吴郡陆氏,是要打击到什么程度?陆氏腾出的利益,各家能瓜分到多少?”
李毓祯没有详说紫宸殿上的风云,但萧琰也能推测出来。
单从陆谐被刺案不是京兆令尹先呈报而是御史台先弹劾就能观出一二了。
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和谏议君王,与谏议院相比又以监察百官为重。陆谐被刺是一桩刑事案,但被御史台弹劾,就意味着被刺的官员有不清不楚的问题——虽然御史台没有证据,但风闻奏事本就是御史的权利。而两位御史长官与京兆令尹搭成这样的默契,也意味在上紫宸殿前,这三位家主已经在“打击吴郡陆氏”上达成了一致意见。
虽然世家希望世族的势力强盛,才能与皇权相制衡——当然这不是说世家有反心,世家服膺于李氏大唐的统治,只有大唐强大了,世家才能一起强大;但是,世家也是大唐帝国的统治者,而要维护世家的尊严和权利,就必须有跟皇权对话的实力,否则,高宗皇帝说的帝国共治就是个空话,所以皇室之下的所有世家都是一个利益团体——但这个利益团体是由各个世家组成,必然存在着利益的争夺,在不影响整个世家势力的前提下,少一个甲姓世家,就等于其他甲姓世家分到更大的利益。
所以,如果某个甲姓世家出现问题,除非是世家利益联结的一损俱损,否则,其他世家不介意将这个世家踩下去,瓜分它的利益。
然后再默许乙姓中崛起一个甲姓。如此甲姓集团的势力并没有减弱,反而参与瓜分的甲姓世家都增强了,而且还加入了新鲜血液。这就是甲姓的新陈代谢了,对整个甲姓势力来说,是好事。
但对被撕扯血肉的世家来说,就是利益争夺的残酷了。
而吴郡陆氏,便如当初的弘农杨氏般,面临着被其他世家趁机踩下去撕扯血肉的局面。
当然,陆谐一案未必能将吴郡陆氏彻底打压下去,家主陆识必会果断将陆氏与陆谐划清界线,以“陆氏被蒙蔽不知”将家族从陆谐案中摘出来。朝廷也不可能因陆谐之案定一个家族的罪,除非是谋逆大罪,最多以“门风不良”,将家主陆识等陆氏重要成员的爵位官职贬降。但甲姓世家的家底厚,底蕴深,只要传承不失,而且子弟人才仍在,即使因各种因素一时跌落下去,迟早也会爬起来。只是,陆氏遭受如此巨大的声望打击,又被贬去重要官位,再被世家联合瓜分利益打压,就不是短短十几年就能重起,就如弘农杨氏,也是耗费了五十多年的功夫才能再次进入甲姓圈子。
李翊浵悠笑一声,漫声道:“陆氏会遭受多大打击,要看你父亲,或是你齐王叔,愿不愿意伸一把手了。”
萧琰想起太子、齐王与世家的联姻关系中,就有吴郡陆氏,嫡支一位庶女嫁给了太子,是仅次于太子妃的太子良娣,另一位嫡支庶女嫁给了齐王,是从六品的亲王媵。
李毓祯哂然,神色轻蔑,“若真如勾魂帖所书的,陆谐从二十一岁起就有奸杀童女的罪行,难道一个人的性子会在及冠后突然转变?陆谐真有这变态嗜好,难道陆家人就真的半分不知晓?——谁会相信?陆识想以‘不知情’为由将陆家完全摘出去,当全天下的人都是瞎子么?
“这么一个踩下陆氏的绝好机会,甲姓世家怎么会放过?包括博陵崔氏、赵郡李氏、京兆杜氏、范阳卢氏在内。”这四姓都是亲近齐王系的世家。
李毓祯哂笑一声,“齐王叔不会为了一个甲姓世家,得罪了四个甲姓世家。”
不过是一位亲王媵罢了,利字上头,就算是王妃的家族,当舍还是会舍。当初为了刺杀她,可不就是舍了齐王妃的母家,范阳卢氏的安北大都护之职?
李翊浵白皙的手指勾连着茶盏上的宝相花纹,语气带着两分漫不经心道:“你齐王叔撒手不管,甚至踩上一脚分润利益,都不会落下坏名声,不过一个亲王媵罢了;你父亲却是要陷入两难境地了。”
太子若为陆氏说话,就犯了包庇,让人腹诽太子的德行;但不为陆氏说话,又会让人觉得太子凉薄。
萧琰心想:这的确是两难。
李毓祯看了萧琰一眼,眉毛微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阿父向以儒家为学修身正德,不会在意这种虚头名声,只会因此厌了陆氏。”
李翊浵一笑,她那位太子大哥是什么品性,她会不清楚?
和昭华的这番问答,是说给女儿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