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181:数风流人物 (第2/2页)
李毓祯轻磕马腹赶上去,和她并马而行,神情悠然的就着刚才的话说:
“修渠时,有内力的学子,都被夫子封了大半经脉,允许他们使用一部分内力,但敢放大招儿的,夫子一准提溜他去演武场‘武道弘毅’!相比这个,挖下渠,担下土,掘石块什么的,就是小意思了。练武的筋骨强,不差这点力气,也不觉得有多苦。叫苦连天的是地院、人院那些文科学子。
“既然要‘弘毅’,那就要吃苦。苦其筋骨,锻其心志。儒家夫子不是老拿《孟子》的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书院还只是‘劳其筋骨’,没有折磨他们,饿了他们,困乏不行了也要赶他们上工——比起儒家说的差得远了。”
萧琰哈哈哈笑,这“劳其筋骨”,对于从小有奴仆服侍,连穿衣都可能只是张着手的皇族宗室子弟来说就是最大的折磨了。
读明宗本纪就知道,那时大唐统中原已七十年,太宗皇帝定四边之后,皇族宗室子弟就有些松懈了,到仁宗朝,因为仁宗的软和性子,没了太宗的严厉,皇族宗室头上搬去了座大山,都有些趋于享乐了,如果不是明宗力治,后面又出现高宗这么个对内极严的圣皇,估计陇西皇族就要跟大梁萧氏皇族一样,往奢侈享乐方向渐渐腐化了。皇族这样,世家也会这样。于是大唐王朝又会和以前王朝一样,转着历史兴衰更替的魔咒。
萧琰想到这里就对明宗、高宗很是佩服,却又觉得当时情况下,这条弘毅渠能修成实在不可思议,在高宗铁拳覆灭太原王氏踏着第一世族的尸体亲政之前,即使是皇帝的诏令也不一定能让皇族宗室王公们都乖乖顺服。
“那些子弟就乖乖听话了?不可能吧?还有他们的父母就愿意孩子受苦?”
世上的“严父严母”还是比较少的,就算是严父,也不愿意拿孩子当“民夫”的方式来折腾孩子。何况还有溺爱孩子的祖母?这可是为数不少的;再说了,就算是“劳其筋骨”,锻其心志,也不用修渠呀……肯定是反对如潮!
李毓祯凉凉声音道:“怎么可能乖乖听话?学子们闹着要罢课;皇族宗室王公纠合起来反对,哭诉说‘圣人拿贵当贱,不合体统’;朝上谏官的谏章雪片似的,说圣人‘苛待宗室,有失仁德’……林林总总,闹腾得厉害。——而这些惊涛骇浪,在国史上不过寥寥一句:《明宗本纪》载‘弘治元年,帝扩宗学,五服适龄子弟皆入天策’;《高宗本纪》载‘大业元年,帝下《宗室入学诏》,宗室子女适龄皆入天策’。”
李毓祯也就寥寥这么几句,却能让她想象到,当年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弘治元年、大业元年,均是明宗、高宗才登基的时候,明宗是踏着风浪登位,高宗即位也还没亲政,却都下了这样的诏,惊起风浪当然大。
萧琰心里又忖,应该也是故意搅风浪,借着皇族宗室的闹腾,做迷惑人的烟幕,让太原王氏乐见皇族闹内讧,降低太原王氏的警惕,也转移太原王氏关注的视线。
李毓祯神识传音说道:【你可知,明宗、高宗为何要修‘弘毅渠’?】
【为了拢水泽地,育风水?】萧琰说出世家对泷渭渠的看法。
有钱人家修宅子、建墓地都要请风水师测个风水,皇室和世家当然更讲究,而做堪舆的都是真正的易道大家,绝不是民间招摇撞骗的术士可比。天策书院是陇西李氏的镇族武力,放到大唐来说就是“镇国武力”,又是培养皇室人才的地方,对皇室的作用和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以说不亚于皇陵和皇宫,修建书院的地方当然要风水好。风水风水,必得有风有水,引条河挖条渠真不算什么。
但萧琰并不肯定这个原因,是因为奇怪:如果真是风水的原因,为何天策书院没在建院之初开挖这条河渠?
李毓祯说道:【因为风水的原因,这是没错的。但书院内并不缺水,有拢翠山的山水汇成湖溪。开挖一条泷渭渠只能说锦上添花,并不是必须。再者,太宗皇帝建书院时没这么大,水过多倒不利了。后来,明宗皇帝即位后扩建书院,才从拢翠山修到了泷河北岸,开挖泷渭渠,就成了必须。】
萧琰点头。
李毓祯道:【至于学子修渠,弘毅,锻心志,这是拿出来说的原因,虽然也是明宗和高宗的目的之一,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给这些皇族宗室找事做,省得精力太旺盛,瞎折腾。】
萧琰心里“啊?”一声:【……瞎折腾?】
折腾什么?
应该是明宗高宗两位陛下折腾皇族宗室再扰乱王氏吧?
李毓祯淡然道:【明宗皇帝,是第一代女帝;高宗皇帝,是第一位女太子、第二代女帝,你当是这么容易的?搅风搅雨的多去了:皇族,世家,寒门出身的文官,都有上蹿下跳的——耻于居女人之下。】
她眼神凉薄,唇角微挑,似是讽笑。
萧琰又想起四堂叔祖萧勰说的话:世家遵从的是强者为尊这个天地规则,拜的是强者,不是拜的“皇帝是男人”或“皇帝是女人”。
——但有这样清醒认知的,毕竟只是世家中少数的高位者和睿智者。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脑子,多数人只是遵从世间的俗理、规则。他们不会去深想,只会照着规矩和书本做事,认为自己持着“大义”,这就是“圣人的道理”。再被有心人从中挑动,可不就有很多人“大义凛然”、上蹿下跳么?
萧琰挑了下眉,眸色哂然,然后神情平静。
大浪滔滔,立在潮头的,永远不是愚者和盲从者。
世间的道路,是智者和勇者引领。
李毓祯看着萧琰:【大唐有今日之局面,是前后四代女帝,苦心孤诣,营造奋斗的结果。尤其明宗、高宗两位陛下,当年面对的阻力、非难,种种波澜,腥风血雨,非后世可及,也非今日可想象。悦之,我们是在前人踏出的血路上享福。】
萧琰神色一凛,然后肃然起来。
她当然能意会到,李毓祯说的“大唐有今日之局面”,不是指大唐的国力,而是指女子的局面——前所未有的拥有自由,尊严,和权利,能够自强自立,掌握自己的命运。
萧琰转目看着李毓祯。
她想到了《高武大帝》中的一句话——那部沈清猗说的“罗马史官写的纪传体”她终于看过了——
“这是一个沸腾的时代”。
这是一个沸腾的时代,这是一位伟大的帝皇。她沸腾了一个时代,也创造了一个新时代。大唐和世界因为这位帝王沸腾。历史长河因为这位帝王翻浪而后滚滚向前。
现在,她想加一句:这是一个沸腾的时代,一个男性和女性共同踏浪前进的沸腾时代。
【前人辟路,后人当】她对李毓祯说道。
【是呀,当奋进不辍。】
李毓祯眼眸望向前方,眼神有些深远,像是从时光长河中倒溯回去,看到当年那血与火的时代,那位先祖,以耀亮深蓝和长河的智慧,让禁锢在历史轮回中的时代沸腾翻滚,挣脱了轮回的桎梏。
李毓祯神识中的声音也似从长河中而出,带着时光特有的冷静和沉邃:
【高宗皇帝选择了以武定国,这是四边的形势决定。从太宗皇帝中期起,大唐的重心就放于国内,这也是必然,四方安定后,就要着重于国内治政了。至仁宗、明宗二朝,也是重心在国内。但仁宗后期,大食和欧罗顿的百年圣战已经结束,两国都在休养生息,目光已经望向了东方,圣教传教士和真主信士开始涉足西域,在西域诸国传教,渐渐与佛寺僧侣冲突。到高宗亲政时,西域王国的信徒冲突已经越来越烈了。大业十五年,大食帝国东侵占领了中洲西端的波斯王国。欧罗顿帝国也出兵东至咸海,占领阿兰国,东逼内附大唐的康国。
【高宗皇帝确定,大唐不能再延续太宗以来对西域的宗主国朝贡统治,必须以武力拓疆占领西域,彻底将西域华夏化,否则中洲大陆的西域将成为欧罗顿和大食的领域,成为西教徒的教区。这是高宗以武定国的第一原因。
【其二,高宗皇帝必须确立自己无上的威权,才能以大浪滔滔之势,推动她的思想如潮滚滚,打破旧的思想,覆灭旧的规则,让大唐跨入新的长河。
【在人间,最能确立威权的手段,就是武力。
【覆灭太原王氏,是高宗皇帝确立威权的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开疆拓土,让大唐成为最强大的帝国,拥有最强大的军队,最强大的国力。这些铸就了大唐帝国的伟业,也铸就了高宗皇帝的威权。威权之下,睿智深远的思想才能如星辰高悬于天空,以智慧的光芒照亮大唐,跨过轮回的历史河流,踏入新的滚滚向前的长河,让新的时代在星辰的光芒照耀下前进。悦之,我们是在高宗的光芒照耀出的长河中前进。世宗皇帝、昭宗皇帝,又继续为星辰增添光辉,才有大唐女性在时代长河中的浪头,踏浪弄潮头、引浪前进。
【悦之,我们是在一个最好的时代。】
【是。】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这是一个奔流的时代。
【数大浪潮头,谁家风流。】李毓祯轻声吟道。
她回眸看着萧琰:【还看今朝。】
马鞭呼啸挥了出去。
【萧悦之,可愿与我同行?】
萧琰扬眉一笑,马鞭也挥了出去。
两条马鞭在空中挟着真气内力交击,发出“啪”一声震动气浪的脆响。
如同手掌重重交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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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写文的感想:
兰陵风流,是这个时代的风流,也是女子踏浪的风流。有这样的局面不是偶然,也不是短期能形成:前后四位女帝,一百多年的执政是重要原因。此外,塑造“武道”这个背景,正是这个时代风流的基础。
实力,才是平等的基础。
实力,才能踏浪潮头,和时代一起奔流。
所以,文中构造的背景,都不是随手而为。正是有这些背景构造,才能够有这样的“大唐”、这样的时代,文中的人物也才能够有这样的舞台,活出她们的风流。
一个人、几个人的风流不是风流,只是属于一个人、几个人的精彩。整个群体的风流,才是“数风流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