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 211:公利和民利 (第1/2页)
长安六月,政事堂最热议的政事有两项。
这两项,都与李毓祯有关。
因为两项议案都是她提交政事堂。
如果只是一位尚书副宰相的提案,还不会让政事堂三位宰相同时重视,立即召开堂议,紧锣密鼓的讨论,完全没有“拖延症”这种连政事堂也不能完全避免的症候出现——当然拖延往往是因为各种利益的纠扯,私下里没有博弈出结果而导致,绝少是因为个人工作拖沓,宰执们绝不会犯这种会被政敌和御史揪着攻讦说“身体精力有限,恐不堪执政重负”的低级错误——因为提案的这位副宰相是帝国未来储君,而至多两年后,这位未来储君就会是“皇太子监国事”,只要认为自己在政事堂还会继续干下去的,都不会对其提交的议案表现出怠慢,尤其在这位未来储君明显表现出对“拖延症”的厌憎后,政事堂连日堂议不辍也就不奇怪了。
第一项是百年安居大计的提案,并附平民住房贷提案,以广州为试行点。
这项提案是六月初一送抵京城,政事堂便以极高的效率,在四天内通过了被宰执们称为“攸关国计民生”的大计纲要和试行案的提案。
堂议签署的奏章呈报圣人御批后,便立即组建安居大计章程司和住房贷起草司,由两位宰执——尚书令魏重润和尚书左仆射张夷直分别牵头,相关各部司协同,制定安居大计的章程和广州试行方案,起草相关法令,这就是下面的专职部司要做的事了,比如户部、太府寺、工部、法务部等等。
第二项提案是在六月初三送抵京城。
因为有李毓祯的封印,都进奏司照例不作拆封,直接呈递尚书令魏重润的公房。
但这位宰相阅过后,没有立即提交堂议,而是压了几天,其间传太医令入公房议事两次,又分别见了户部、太府寺主官,第六日才提交政事堂,请相公们堂议。
崔希真、裴昶、郑执中、张夷直四位世家宰执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眼色,和心照不宣的表情。
就在前不久,几位世家宰执已经通过各自的消息渠道得知在广州发生的一件事——秦国公主冒暴雨去了白云山。
是什么事儿需要这位冒着暴雨过去?何况夏天的雷阵雨明显下不长,就这半时辰一时辰都等不得?
若是太子这种真谦逊、礼贤下士的,倒不觉得奇怪;或者是沽名钓誉之辈,也会做出这种事;但这位殿下谦逊?呵呵!礼贤下士?呵呵呵;沽名钓誉?呵呵呵呵,连装样子都懒得装!
何况,到了广州十几天都没去三元宫,难不成下场雷暴雨就忽然想起应该冒雨去拜访一下道潇子显示诚意了?呵呵呵,世家主们表示,这天气真好。
世家的探子们都是敬业又有能耐的,很快查出秦国公主是去三元宫见至元道师,而且是“拜访请教”,虽然查不出二人谈了什么,但可以往前推因由——公主殿下是在见了太医丞胡汝邻之后冒雨出行;而这位太医丞目前正和岭南东道医官总局、广州医官局制定一个“大计划”……于是,整件事的原委被探子们查清楚了,而沈清猗那份札子的抄件也出现在了各个世家宰执的案头上。
唯一“不知情”的,可能就是寒门出身的副相、门下左卿邵崇廉了——但他也是面上诧异,心中知情。
邵家是三代官宦家庭,论底蕴当然没法跟甲姓世家相比,且邵崇廉是江西道洪州人,离岭南远,虽然任副相已有四年,手也伸长不到岭南去,对广州发生的事当然没有世家这么快的消息渠道。但魏重润两天前已跟他通过气,而且比起四位世家宰执,他还看过秦国公主对此疏的评论及推荐语抄本。
魏重润将这份议案压了几天,一是这份议案虽然重要却不紧急;二是正在堂议安居大计和住房贷议案,而议完之后又是紧锣密鼓的构建职事机构,他没有精力在这个时候专注这个大提案;第三就是给自己了解和思考的时间,也是给其他宰执思考的时间。
能让政事堂召开所有宰执堂议的都是国家大政,有关国家利益,或天下亿万苍生利益,但这里也是利益的搏杀场,国家利益、世家利益、士人利益、平民利益,都在堂中无形的刀光剑影里厮杀博弈。
如魏重润所预料的,这个议案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之前的百年安居大计和平民住房贷议案争论少,决策得快,是因为同时符合几大利益:
第一,帝国的宰执们都有大局观和长远目光,很容易看到这份提案的长远价值,于国于平民均有利;
第二,于世家有大利,单是试行住房贷的上千万贯的承建竞标就是一张饼,这还只是广州一州之地,如果试行成功,大唐各道都推行,这得是多大的一张饼?哪个世家宰执不想啃一口?
就算没有涉足房屋建筑行业的世家,多半都涉足了道路建设或桥梁建造行业,即使没有涉足的,以甲姓世家的财力和人才,组建一个房屋承建商还不容易?没准在太府寺、工部、法务部合拟的房屋承建法令和承建商资质审核法令出台前,这些世家的住房建筑商会已经组建好了,只等官府审核注册了。
这对魏重润来说,也是好的,虽然世家是出于利益,但在他们的利益下,城里的泥瓦砖工匠会得到更多做工挣钱的机会,乡村失地的农民也多了一个做建筑小工养家糊口的路子,而新修的平民廉价房也会因为世家承建商的实力得到效率和质量的保证。
所以他一开始重视的,就不是这个议案能否通过——因为世家一定会让它通过——而是从世家嘴里抠出肉来,争取有利小民的措施,比如,强制承建商建立工地的保障措施,强制采取保障匠工的人身安全的措施,这些只有世家组建的大建筑商才有财力做到;又比如,规定匠工的最低工钱标准,减少承建商的盘剥……堂议争议了五天,事实上不是争议是否可行,而是世家宰执的“分饼”之争和魏重润从世家嘴里的“抠肉”之争。
而第二项议案,直接遭遇的是激烈反对而不是利益的博弈,因为它不像第一项议案,对世家有足够的利益。
毫不经意,这份议案有利于帝国亿万平民,以及普通的士民,但是无利于世家,或者说,利益不大。
魏重润必须考虑如何推动政事堂通过这项议案。
而李毓祯不会考虑这个,她将提案交给了魏重润,就是要他负责。作为帝国未来的君主,如果推动提案都需要她去考虑,还要宰执做什么?
而政事堂诸相中,真正能从百姓利益出发推动这项提案的,唯有魏重润;邵崇廉也算,但他的公心多是在朝廷利益和非世家出身的士人利益上,对下层百姓的疾苦并不如魏重润这般有切身体会并以改善民生为己任,而且他也没有魏重润执宰十来年的威望,以及与各个世家宰相抗衡、捭阖的能力,他的作用只能是辅助。
魏重润提请堂议的时机也是选得极合适的,就在两天前,政事堂刚刚讨论通过了一份授阶诏书,也是最后一份奖功诏书——对于平息霍乱疫灾的立功人员。
这份诏书上只有一个人的姓名,因为她的功绩需要时间来验证,所以这份奖功谕旨在三个月后才颁发,落在太医署援疫的众医师和道门其他道师之后。
她就是沈至元。
圣人在政事堂呈报的奏章上用朱笔划去了“梁国公世子夫人”这个前缀身份,以及“沈清猗”这个姓名,只留下“至元道师”这个身份,并且加批“大慈普济妙应真人道玄孙先生之持法弟子”。
——“大慈普济妙应真人”就是道玄子,这是高宗、穆宗、章宗三代皇帝先后颁下的尊号,彰表道玄子慈悲为怀、妙手回春,应民间苍生所急,普济活人之举;而这尊号也实至名归,单是道玄子第一个倡导建立妇科、儿科,并且编著妇科助产术、婴幼看护及备急方两部专著,就挽救了无数大唐育妇和婴幼儿的生命,可以说大唐人口繁衍之盛就有道玄子的功劳,因为难产和夭折的孩子大大减少了。
而圣人加批的“持法弟子”,在道门和墨门道统中,都表示继承法旨的弟子,在佛门则是衣钵弟子,这与其他弟子的意义当然大不相同。
宰执们当然注意到了圣人的朱批,也体察到了其中的别样意味。
魏重润当然也在其中。
虽然这位寒门宰相并不知道圣人下的那盘天下之棋,以他的身份还没有达到触摸这个秘密的层次,但不妨碍他敏锐的观察力和政治嗅觉——之前在堂议中,崔侍中和裴中书二相一唱一和,就将原拟的“中大夫”提到了“太中大夫”,升了半级,而张夷直、郑执中这两位世家副相虽然没赞同,却也没明确反对,似乎对这位药王孙先生的弟子也有隐约不寻常的意思。
魏重润还没有弄清楚这其中的关节,但四位世家宰执的这种态度对于后面堂议沈至元那份上疏是有好处的。
谕旨发出后,魏重润就去了裴昶的公房,次日又去了崔希真的公房,试探意思加斡旋……这两位宰相的态度含糊,却也没明确反对,只说应当妥善考虑——能说出“考虑”,就意味着不会坚决拒绝,魏重润心里又多了两分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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