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 310：心有惑自情致生 (第2/2页)

萧琰决定下山。
　　
　　出了剑阁后，要先去道门，这是阁主大师伯的吩咐，也是她自己的想法。
　　
　　她和沈清猗的事，终究是要面对的。
　　
　　从道门出来后，她准备再去南海，但南下走什么路线，必须提前规划，不能想到哪走到哪。
　　
　　剑阁的先天师叔只会送她到道门，不会护送她到底，一路上都有人护着，也不利于她的历练。虽然兴平会杀她之心未死，仍有被先天追杀的危险，她也必须迎难闯过去。但闯过去是一回事，暴露自己的形迹就傻了，她有琉璃清心石在身，可以隐匿神识不被先天探查到，只要小心隐藏形迹就能避过追杀。
　　
　　这就需要规划出一条有利于隐匿形迹的路线。
　　
　　萧琰先规划了一条线路，然后询问了剑峰上的师兄师姊和师叔们的意见，做了一些调整，决定去道门后再问问姊姊的意见，毕竟沈清猗去过南方，她的洞察力和缜密思维也是萧琰向来信服的。
　　
　　……
　　
　　下山前，萧琰去见了五师叔景中书。
　　
　　五师叔负责她在山上的事。
　　
　　萧琰禀告了自己的修行进境，说陷入瓶颈要下山继续游历，出剑阁后要先去道门，这是大师伯的吩咐，也是她的想法：一是要拜谢道真子前辈，感谢她的道簪救了自己一命；二是要拜访道阳子前辈，向他请教如何度过色.欲界；三是去道门顺便拜访至元姊姊。
　　
　　“阁主所言甚是，你是应该去拜见一下三位掌教，还有三宫的长老。”景中书露出微笑，“记得多收礼。”
　　
　　见到前辈多收礼，这是剑阁弟子的传统。
　　
　　萧琰心里抹汗，说的她好像是专程登门去讨要见面礼似的。
　　
　　下山时众位师叔又送了她礼物，萧琰有些不好意思。七师叔勾秋红笑她脸面薄，说这可不行，修行路上就得脸厚，尤其是跟那些道门那些“道貌岸然的”、佛门那些“舌灿莲花”的老前辈打交道，脸面越薄越会被他们坑进去做事。又爽笑指点她，“你不需要的东西，以后可以拿去和其他宗师交换资源。”说着又笑，“等你到了这个境界，就要给小辈们赠礼了，现在先攒着，省得以后太穷了。”
　　
　　萧琰恭敬听指教，笑应，“是。”拜别师叔们，由九师叔朱程鱼护送，下山往南行去。
　　
　　已经是五月下旬了，剑阁山上凉爽，群山下却有夏日的炎热了，出了蜀道往南去，再往东，荆湖北道的蔷薇花应该已经开了……
　　
　　萧琰没有忘记，她答应沈清猗送她蔷薇。
　　
　　虽然已经送出了一幅蔷薇画，但画不是花。何况，姊姊要的“蔷薇”，恐怕不是花，而是……
　　
　　越接近荆湖北道，萧琰心绪越不平静，脑中一团乱麻、心中一团茧丝，缠绕让她无法理清，真是有种“近乡情怯”的踯躅了……
　　
　　阿娘说的蔷薇轶事，一直在她心中横亘着，沉不下去。
　　
　　那则轶事，其实是两则轶事关联。
　　
　　第一则轶事，是讲世宗朝的宰相、也是有名的诗豪白乐天的轶事，说白乐天年轻时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因为家庭阻挠，无法与她结为连理，便一直单身着，那年他在周至县做县尉，孑然一身，闲来孤独，便在庭前种了一株蔷薇，并写了首诗：“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作夫人。”
　　
　　——你虽然被移植到这个地方，但不要形容憔悴，门庭前的春天和野外的春天是一样的。我一直没有妻室，很是寂寞，你要是开花了，我就把你当做我的夫人了。
　　
　　这首诗萧琰读过，有关蔷薇的诗她都搜了出来读过，但这首诗是白乐天感慨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萧琰完全没想到和沈清猗关联，读过就过了，不会去留意。
　　
　　阿娘说，这首诗之后被用于女子再嫁的隐喻，“移根易地”，就是指女子与夫家和离后再嫁他人。
　　
　　这个隐喻，萧琰在《蔷薇趣话》中也看过，但没往心里去。
　　
　　但阿娘信中又说了一则轶事：仍是世宗朝时，世宗之女豫章公主和吴郡陆氏家主的嫡次子陆楷结为平婚，但婚后夫妻相处久了，就觉得心性不合，豫章公主也是性子洒脱的，与驸马相笑和离，数年后却看中了陆氏家主的嫡三子，也是前驸马的同胞弟弟陆栩，便摘取了白乐天诗中的那句“花开将尔作夫人”递给陆栩——我欲作君夫人，君欲否？敢否？
　　
　　豫章公主当然不会出嫁，这是表达了与陆栩平婚的意愿。
　　
　　萧琰读完这则轶事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霎时间一幕幕在脑海中翻卷——
　　
　　姊姊和四哥已经和离了。
　　
　　姊姊心里有意中人。
　　
　　四哥说，姊姊婚前不可能有意中人，婚后也不可能有私情。
　　
　　这个意中人不可能凭空冒出来。
　　
　　姊姊对四哥说“独茧抽丝”，这是说她单相思。
　　
　　她的意中人不知道她的倾慕。
　　
　　那姊姊的意中人很可能是……
　　
　　去道门后认识的人；或者是……
　　
　　许许多多的细节在萧琰脑海中浮现出来，一幕又一幕，忍不住去细想，越想就越觉得可能……但这个真相是她担忧的，也是不敢面对的。
　　
　　她想着，不知何时再见沈清猗，应该当面询问才是尊重，而这个“不知何时”，就存了逃避的心思……
　　
　　她被这个心结困扰着，从贺州困扰到长安，从长安困扰到剑阁，到现在，距离越近，心里就越慌乱。
　　
　　但终究要面对，她的心性和意志都不容许自己逃避，萧琰深吸口气，身法没有片刻的停顿，向前疾射如飞箭。
　　
　　或许，在她的心底深处，也急切的想见到沈清猗……飞心似箭。
　　
　　……
　　
　　出了剑南道入山南道，一路往东疾行，涉江峡，过夔山，就进入荆楚北道的地界。
　　
　　山林中，一身白袍道冠的道阳子道君忽然出现，说，奉太清掌教之命接她入神农域。
　　
　　之前在长安无量观萧琰拜见过这位道君，立即上前行礼，尊称“吕先生”。
　　
　　道阳子在人间很有名，是大唐家喻户晓的八仙之一，“纯阳吕真人”的人物原型。萧琰当初从夫子口中听说时目睁口呆，之后在长安拜见这位道君就有一种见到八仙活人的感觉，完全抵消了这位道君的俊色冲击。
　　
　　萧迟说，吕道阳可列天下俊男前三。这位道君的确很俊，萧琰觉得只比外祖父景宗不俊一点点，如果要排大唐最英俊人物榜，应该是外祖父第一，梵因圣僧第二（？），或者并列第一（？），然后第三就是这位道阳子道君了。
　　
　　道君依然是一领白色道袍，白玉道冠束发，脸白如坚玉，眉墨斜入鬓，看似二十七八的青年，实则年龄一百七十八，容貌清俊非常，气度却如赤日煌煌，望之就觉刺目，让人低眉，一霎间却又觉松风轻过，似见青山白云。
　　
　　阁主曾经笑悠悠说：“吕纯阳历红尘时，一双桃花眼盛着无尽风流意，流转之间就勾尽人心魂，不笑也如春光灿烂，一笑若云蒸霞蔚，瑰逸不可方物……”
　　
　　萧琰心想按这俊色风流描述，夫子看中他完全不奇怪。
　　
　　但突破先天后却气质大变——哪来的桃花眼？哪来的风流意？萧琰只看到无边无际的剑意，煌煌如赤日。
　　
　　阁主说，吕道阳身心已渡色.欲界，内无色、欲，便不着色相，显相的就是他的本真了。
　　
　　为破色.欲界，吕道是以身入红尘，多番会云雨，又与江南第一名妓白牡丹共谱一段脍炙人口的恋曲，之后斩色.欲破情天，成就太上忘情道。
　　
　　阁主说，她的修心之道是慧度之道，不适合萧琰经历色.欲天，萧琰是渡而不是度，渡就要涉水，以心身入情.色境中。如何亲历、如何渡过，就要请教有经验的前辈道君，吕道阳就是最好的人选。
　　
　　萧琰见到这位道君当然是极高兴的，立即上前行礼。
　　
　　朱程鱼隔空传音，“有劳吕先生接护。”人已远去。
　　
　　“走。”道阳子话声简洁。
　　
　　景物霎时而变，萧琰再定睛时，已经面对神农域的“西域界门”：一条宽阔险急的大河，浊浪滚滚。这是莽苍河，河的对面是莽苍森林，森林的山岭中也有一座无量观。
　　
　　萧琰忽然心中一动，神识立即进入紫府，便见天幕中，南方朱雀那颗点亮的大星正在烁烁发亮。这种情况有些眼熟，她心里咦一声，神识立即落到那颗大星上，冥冥中的感觉又明晰了一分，不由得又惊又喜——难道朱雀就在道门？
　　
　　道阳子带着她进入无量观，然后瞬移进入域中，萧琰暂且放下对朱雀的猜测，心想：应该是只有从界门无量观中的传送点瞬移进出，才不会被笼罩神农域的大阵排斥。
　　
　　神农域由来神秘，不只因为森林苍莽凶兽众多难以深入，还因为这个大阵的存在，它在神农域的传说中一直很神秘、很强大。萧琰读过《远古原史》后，就好奇问过夫子：道门这个大阵是不是创建道门的巫族大能所为？——覆盖范围这么广、威力又这么强的大阵，今古的道君们应该没有能力构建，先不提阵道境界能否达到，光是建阵的材料就让人束手了，肯定得是近古的大能继承了上古巫部遗留下来的阵道材料，才能构建出方圆几十万里的护域大阵。
　　
　　一进神农域大阵，萧琰就觉得天地元气比外界浓厚，越往中心去，越浓厚，当进入三清宫的地域后，呼吸一口，就觉得全身毛孔舒畅。在这样的环境里吐纳元气，怎么说也比外界修行快，难怪道门的高手最多。这里还只是三清宫的边缘，元气浓度已经能跟剑阁的主峰相比了。不过，剑道修行不同，元气过浓未必是好事，不利于剑意淬体夯实基础，只有剑意上去了才能进阶，不是元气的快速累积。
　　
　　道阳子踏着大阵节点倏忽闪移，七八次瞬移后，落到一座山峰上。
　　
　　这就是纯阳峰吧？
　　
　　萧琰黑亮的眼睛睁大，好奇的打量，八仙中“纯阳真人”的名号应该就是从纯阳峰而来吧？想到道门编神话的本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萧琰心里一乐。
　　
　　“你先去云霄峰。之后有空，再来纯阳峰。”道阳子的声音清和醇厚。
　　
　　萧琰应声“是”，知道吕先生是要指点自己，立即行礼感谢。
　　
　　道阳子吩咐道侍带萧琰去云霄峰，拜见道真子道君。
　　
　　三清宫每一位先天道君都有自己的山峰，不同的山峰是不同的道。萧琰心里嘀咕，好在三清宫的山峰有几百座，不然先天道君多了，还没得分。想到这又感叹，若真是到了山峰不够分的程度，修行就是大盛了，于此界而言，未必是好事。一路杂七杂八的想着，就到了云霄峰。
　　
　　道真子住在云霄峰的千尺瀑布下面，巨大的圆木拔地撑楼而起，住在山崖下却给人身处云间的感觉。
　　
　　道侍只送她到瀑布下，就行礼离去。萧琰走到木楼下，恭敬行礼道：“晚辈萧无念拜见祁先生。”
　　
　　“上来吧。”道真子温柔又飘渺的声音传出。
　　
　　“是。”萧琰拔地而起，如一片羽毛落在竹廊上。
　　
　　正中的房门开着，她脱靴走进去，跽坐在一尘不染的竹席上，向道真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三叩首礼，“无念拜谢先生救命之恩。”
　　
　　道真子依然檀冠道袍，气质飘渺若云，轻笑一声，也不见有何动作，萧琰伏拜的身子就被一道柔和的力托起。
　　
　　“五年不见，你已经晋阶宗师并入大圆满，距离先天只有一步之差了。”她颔首微笑赞道，“墨尊将你教得极好。”笑容浅淡若云端之雪，飘渺、清净，眼神却如春风，冲淡了高坐云端的不可触及。
　　
　　萧琰眉飞起，喜滋滋道：“我也觉得师尊将我教得极好。”
　　
　　“你跟你师尊，真是不一样。”道真子忍不住笑。
　　
　　萧琰现在听见这种话一点也不奇怪了。
　　
　　她又行了一礼，神情恭敬诚恳，说道：“晚辈想向先生请教一些修行上的问题，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聆听您的指教？”
　　
　　“哦？说来听听。”
　　
　　“晚辈想请教的，是有关情道。”
　　
　　“嗯。”
　　
　　道真子微笑看她一眼。
　　
　　修极情道的对情致最为敏感，萧琰一进来道真子就觉察到了，这孩子一定经历了情.事，并且因为感情困扰。
　　
　　与吐蕃王宫初见相比，她的心境不似那时宁静，情致有迷惘；而以这孩子的心思纯净，纵然世事有惑，心中也该是宁静的，唯有不解的情爱能让她困惑，遂烦扰自情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