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月下月朦胧 37 (第2/2页)
月儿一来看见司马上来结账有些着慌,二来看见七小姐一个劲地使眼色,慌乱中就有些发笨,顺着七小姐的话势便莺沥沥地来了个三字经:“嗳呀呀,拿不动。”
手一松,玉麒麟真个就拿不动似的掉回摊布上。
三字三字来,竟比二字二字来的顺口,可是小姐们俱都知道她是情急之下失了态,造作了!
月儿自然早已醒悟,一时间羞的满面通红,把头一低,臊不搭的,转身就走,来前九分捉弄司马的心思就减了八分。
司马和家丁惊得不能动,家丁还特意拿起那枚玉麒麟掂了掂,比鸡毛是重一些,比一只碗却轻百倍。家丁于是恭维:“七爷,少奶奶究竟是大家小姐,力小得很呐。”
家丁会讨好,已经称月小姐为自家少奶奶。
这时候挤在人群里的牛马罗三人见小姐们有离开他们控制范围的迹象,提前发动谋略了,小姐们正在人流中走着,忽然间天兵天将降临,又是舞狮又是踢鼓,身边招架不来,头上却又过来长长的一列黄绸龙灯,既非元宵也非庙日,不晓得何以就出来这些物事来,一个个壮丁似的莽汉,又是喝道、又是扯皮、本来拥堵的人流给挤得人仰马翻大呼小叫。前后不得进退。
月儿还不及反应过来,就被准确地落了单。
站在台阶上慌乱无措时,司马上来了,还算要脸,讲不出太过假惺惺的话,问了句月小姐没事吧,其余通是家丁替他讲的,“月小姐怎的跟戎小姐们挤散了?”“是哪里来了这样一群发丧的冒失鬼!”“戎小姐们照前边去了吧,好办,准找得着,月小姐请跟七爷后头走,小的前头给二位开路。”
刚抬脚,句洪才上来了,故作巧遇,说走来此地逛逛市场、看看行情,又说生意不好做,跟七爷你不同,高门旺户、财源恒通,尽是享福,老弟我是辛苦的紧呐!
旁边家丁极力宣赞,说:“句爷怕是不曾听说,进来我家老爷又办了几件洋务,如今算起来,统共有三十个银行、二十个交易所、一十个铁石矿……”
司马却文雅,风轻云淡地笑道:“嘴脸,只是夸大!”倒仿佛志在小富即安,境界看起来很高。
“诶,”句洪才道:“我知道七爷你向是不愿露富,可那是咱家本事,便是不说,也是挡不住别人眼睛的,上海滩谁不晓得司马望族的泼天豪富!”
说着又摇头:“七爷你这人各方面都好,单是一点不妥——稳重太甚!!”
司马觉出蹩脚来,头上显微开始冒汗。心下只盼句洪才别再开口,恨罗春娇冒失,不与他商议就设计出这么多蹩脚细节。
句洪才是看出七爷不悦及时闭口了,然而另一拨人马又挤上来,是齐福寿,摇头耷脑地说挤散了少奶奶、扯丢了姨太太,正在苦苦找寻。又说:“七爷啊,老弟我当初听你的劝好来,不该娶这来多姨太太,守着一个少奶奶过,那才是福气呐我的七爷唉!”
司马听出又是罗春娇的‘来使’,汗又开始冒,看看月小姐,低着个头,红着个脸,看样子已是恨不能插上翅膀飞了去。
叵耐这位齐少爷比句洪才更无眼色,口若悬河地向下讲:“当初娶头一个小的时,家母就劝我,说你也该向着好人家的行径学一学,远的不说,你只看看司马家的七爷,那是甚么积福积善的大人家,那是甚么英俊大雅的公子哥,偏是为人忠厚、不近女色……”
司马听不下去了,说:“来褔来福,弄口还有多远,太乱了这里边……”
家丁说:“不远,不远,说话就到!”
齐少爷没眼色,继续向下说:“我如今吃了亏才晓得佩服七爷。”
回头苦着脸对句洪才说:“不佩服怎么办?你还记得么?七爷说甚么来着?看,你不记得了,七爷说: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呐我的句爷呀!”
司马听的肉跳,他没有想到罗春娇设计的如此恶俗,这不是帮衬,这简直就是起哄!汗冒上来,掏出绢子擦了擦!家丁眼尖看见了,七爷热了么,热了好说。爽利扒开人群拐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细弄,人不多,前后稀稀落落几家店铺,仿佛一下子由上海掉进了乡间,几乎有些回转不过心神来,句洪才与齐福寿也像空气似的蒸发了,家丁也消失了,司马微微放下心来。
再看看月小姐,脸腮赤红,恓惶之下现出孩儿气,并且忽然仿佛是从不曾离开过母亲的那种。满眼望穿,急切想寻到小姐们。
有一时耳边传来呼唤声:“月儿、月儿……”声音仿佛来自路边的麻油铺。
月儿如逢甘霖,正要应声,却记起七小姐谎说她是姨妹,于是少气无力地应一声:“七姐姐,我在这里哩。”
那人扒开帘子一看,竟是别个——二十上下的一位妇人,只因天生小嗓,就差听了。
妇人道:“应哪个?哪里是我家月儿。”
月儿含羞带臊,以袖遮面,只不好说话。
司马说不妨事不妨事,继续找找。
月儿也便低头继续走,一双小脚,错乱地前行,司马晓得她心慌,已是内疚,又见她握着个绢子只管乱撞寻人,脚下穿的是一双绣花绿缎子鞋,上面给人踏了一脚,明显有个污泥鞋印,怪可怜见……
司马内疚,深感今日这些个事办得下作。
心想空山东床千万别要再放炮吓她了,此念刚起,只听‘通’的一声,仿似天蓬炸塌了,吓得月小姐面无人色。
可不是怎的,身后炸起了炮仗。
司马见月小姐吓得几欲昏厥,几乎上手护她一把,只是不敢。好在月小姐自己撑持住了,听听炮声未曾再响起,瑟瑟抖抖说:“哪里响这么大声噫……”
司马也没注意到她这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只是颇为关切地问:“没事吧,月小姐?”
月儿连摇头也不会了,吓的六神无主,只管问:“哪里响这么大声噫……”
司马说:“只是个炮仗,月小姐怎就这样吓怕?”
月儿说:因为幼时给炮仗炸过脚趾头,所以格外怕些。
司马一愣,“莫非月小姐缺脚趾头?”
“倒不缺,只是破了些儿皮。”月儿瑟瑟的,先是碎碎向前走了两步,后又停下,一只白手无所适从地抠着腕子上的小表,那种样子是个男人就受不住,司马看着简直眼里拨不出来。
过一时问:“现在没事了吧?”
月儿摇摇头,到底是脸灰着,瑟瑟地问,仿佛孩子问大人:“不炸了么?”
司马连忙说:“不炸了、不炸了。”回头唤:“空山,空山,东床,东床。”
唤时都不来,正要作罢,却都撇了炮仗赶来了。
空山举着袖子说:“有有有!”
东床说:“在在在。”
二人卷着长袍马褂,像那黄狗抢烧饼一样,也不管绊倒跌了狗牙,飞跑而来。
起哄!起哄!司马皱眉,也不好斥骂,说:“去,看看哪里放炮仗,作速停下,惊了路人却不好。”
合该造化低,牛马二人刚刚得令而去。司马回头时,春娇按着计策老远来了,夹着个水红条幅,端着个油绿画轴,走到跟前,故作巧遇,唤声叔叔,谄媚一笑,獠牙毕露,鬼见也要骇得跌跟头。
月儿未曾四顾,听得叫问,抬头一看,忽见春娇丑陋非凡,老大心惊,前行前不得,后退退不得,战兢兢,捏着绢子只管心抖。
司马见月儿吓怕,忙道:“不消生怕,这是我家侄儿,春娇少爷。”
月儿怯怯侧身:“好春娇,真个丑得紧!”
司马忙忙赔礼:“将就也是头一面骇人,看看就不丑了!”
春娇却不晓事,笑道:“哎?这位小姐可是浦东人,口音跟我家姑父相似!”
司马满心盛怒,恨这春娇,人都吓成这样了,还问什么问,哑巴我也要娶!
这时候七小姐九小姐总算寻来,老远望到他们,二人匆匆赶上来,近前后,九小姐陡地打了个寒噤,偏转开身,一句话说不出来,七小姐也给春娇吓了一跳,到底不至于惊心,过去捉住月儿:“到哪里去了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