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141:引道人 (第1/2页)
次日清晨,萧琰去睿思堂请安和父兄一起用过早食,便随父亲上了宗庙山,拜见长老堂的首席长老、四堂叔祖萧勰。
山间雾气尚浓,一道高瘦人影从竹林中徐行而出,戴垂脚乌幞,一身石青宽袖襕衫,仿若文士。周身气息和煦,踏着清冷雾气而出,却有春风徐徐之感。额高而宽,让人觉得宽厚温和,如同家中疼爱孙子的长辈;目光温和沉厚,眼尾有几道细纹,如岁月蕴藉却不沉暮,感觉像身后的宗庙一般,给人沉厚、可亲,又可信赖依靠之感。
萧琰眼眸微微睁大,心道:这就是四堂叔祖啊!
此时心中完全忽略了这位叔祖是一位宗师,而且修为已经臻近先天的宗师。
萧勰徐步踏上宗庙广场的石阶,越是临近,周身平和亲近的气息越让人放松。
萧琰跟随父亲迎前,神魂中却忽地一个激灵,一道惊悚颤栗,恍然醒觉迎面而来的是一只洪荒猛兽!气机顿然提起,右手不自禁虚握,猛地意识到这位“气息平和可亲”的四堂叔祖是宗师堂的大长老,实力深不可测,绝不是“温厚无害”的长辈……
她眸中闪过错愕,跟着恍然,继而叹然。
……这应该是一种境界?
萧勰感知到她气机变化,心里微微点头,含笑说道:“十七不错。从见到我,到清醒,仅用了十息。”又对萧昡说道,“诸小辈中,这孩子的危机感、戒备心都不算最强,清醒却是最快的。”颔首赞许,“可见神识清静。”
元神喜静,神识越是清静,灵觉就越强,对危险的直觉感应也就越敏锐。
萧勰因修习功法之故,气质温厚可亲,境界越深,越让人生出亲近信赖之感,即使知道他实力深不可测,也生不出防备之心。
萧琰能这么快清醒,就是因为神识清静,灵觉清明,映见真实。
萧昡微笑点头接下大长老的赞许,侧眸对女儿道:“十七,拜见大长老。”
萧琰整衣肃立,双掌交叠揖至头上,再俯身九十度行长揖之礼,垂首道:“十七阿琰拜见四叔祖。”停顿片刻直起身;又叉手胸前,躬身九十度行礼,“十七阿琰拜见引道夫子。”揖礼后肃立,又抬双手,右拳抵左掌心,半躬身行礼道,“十七阿琰拜见大长老。”
萧勰见她这番行礼,目光温和,抬手说道:“十七有礼了。”转头对萧昡笑道,“这孩子不错。”
萧昡端然点头,“这孩子从小就有礼。”
有礼,不是表扬萧琰有礼仪,而是说她“明礼”。
礼是世家之根本。上流明礼,中流知礼,下流守礼。知礼是“知其然”,明礼是“知其所以然”。世家“有礼仪之大”谓之华族,地位尊贵,尊贵的不是礼仪的繁复,而是明礼然后定规则,礼以载道。礼仪形式的背后承载的是世间的道理,只有明道,才能“礼从乎心发”,从知礼到用礼。
世家礼仪繁且多,仅见面礼就有许多讲究,分行礼对象、场合、目的不同,行礼各有不同,又有单礼、复礼之分。萧琰行的就是复礼:第一礼是小辈拜见长辈的长者礼,这是士礼,也是家礼;第二礼是学子拜见引道夫子的夫子礼,这是学礼;第三礼是武道后进拜见宗师前辈的武者礼,这是道礼。
因为萧勰不只是萧琰的四堂叔祖、宗师堂的首席长老,还是她进入经道堂的“引道人”,故要行家礼、道礼,还要行拜见引道夫子之礼。
萧氏子弟到了年龄都要进入经道堂学习,但不是每一个子弟都有引道人,多数都是按考核进入外学内学,只有被族中列入潜力培养名单的少数子弟,才会有专门的“引道人”,引领他们踏入门槛,帮助他们初立道心。这是入学的引道师者,萧琰的行礼当然要郑重。
世家很重礼,因为有礼才有序,有序才成世道,有世道滔滔世家才能顺流而进;而礼崩之乱世世家也无法独善其身。萧氏身为甲姓,又创建过王朝,经历过兴亡,更明礼之重要。重要的不是礼仪这些外在的形式,而是礼承载的道理。权势、财富都是外物,唯有道理才能镌刻灵魂,才能让家族传承不朽。萧氏子弟从出生起就耳濡目染在礼仪中,从知事起就学习礼仪,萧氏有一整套的礼仪教育;但礼是宏大的,因为世间的道理就像浩瀚的星空一样,没有穷尽,学习到的只是一部分;而礼的形式具体而微,随机变化,是一门现实的学问,照搬形式只能徒具其表——萧氏不会详细教导子弟怎么灵活用礼,因为如何用礼也能反映出一个子弟的心性和处事。
萧琰首先行士礼,次行学礼,再行道礼,表明她心中首先认为自己是士,然后是学子,最后才是修行者;她首先行家礼,次行夫子礼,最后才行拜见宗师的尊者礼,表明在她心中萧勰首先是家中长辈、四堂叔祖,然后是她入学的引道夫子,最后才是宗师长老。
这很符合世家的宗旨。
萧氏和其他世家一样,并不希望培养出斩断亲缘、一心向道的子弟。之前,因为墨尊身份之故,萧勰一直担心这位尊者将萧琰教得“心中唯道”。虽然后来萧琰显露出心性,让萧勰打消了大半疑虑,但见面的考较还是少不了的——从他走出竹林起,考较就开始了。
显然萧琰的表现已经通过了“第一面”的考较。
梁国公放心离去。
……
萧勰大袖扬起,拂过萧琰肩臂。
周遭景致蓦然变幻,萧琰微感眩然,跟着发现身处地方已变。眸子一转,神识感知方位,应该是到了宗庙山的后山脚下。
她眼里放光:这是斗转星移呀!
四堂叔祖的境界比她高得多。
一早候在山下的长老堂侍从和萧季思立即牵马上前行礼。
四人上马,从西门出城。沿着宽阔的主官道向西驰出十余里,就见田连阡陌,平原上一望无垠,仿佛接连到天边,金黄的麦浪起伏如海洋,景色恢宏壮丽。
“这里就是贺西川。”
萧勰的声音平和宽厚,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但话里的意思并不寻常——这里就是贺西川。
萧琰当然知道“贺西川”。
这里是河西最大的粮食产地,共有田地十万顷,河西一半的粮食都出自这里,养活了河西道三分之二的人口。
她赞叹道:“是呀,这里是贺西川。”
两百年前,这里是广袤的河西草原的一部分,除了草仍是草。直到草原上矗立起苍青色的贺州城,于是沧海桑田,人间变幻。
此时正是麦收时节,一望无垠的田野里,收割机轰隆隆的推进,麦粒在车斗里翻滚,戴着斗笠穿着短褐的农人一群又一群,喧嚷的人声,起伏的歌声,交织在一起汇出宏大的丰收场景。
萧勰带领萧琰驰离主官道,行入田地阡陌之中。
“萧氏子弟入经道堂,必历贺西川。”
他温厚的声音凝而不散,穿透田野的喧杂声音,清晰入耳。
“每一位进入经道堂的学子,夫子布置的第一堂课业,必定是:《历贺西川所见》。”
“所见”是所见、所想,重点是所想。
“十七见这丰收的喜悦场景,想到了什么?”
这话里有陷阱,萧琰心道,四叔祖肯定不是让她感慨丰收的喜悦什么的。这是开始“引道”了吧。
她首先想到了军队,“第一,法度。第二,有序。”
田里轰隆隆的是收割机,收割、脱粒、出麦于一体;一车斗满了后便有农夫抬厢卸斗,将麦粒倾入板车中;板车运出田垅,农夫抬厢装到道路的大板车上;一车装满后,统一运往晒坝。分工协作,熟练有序。
当然比不上军队的严明秩序,更类似于工场的分工序,各司其职。
萧琰说着停顿了一下。
“以前,四哥上课讲士农工商,说四民皆有民性。讲到高宗皇帝有一篇著述,《论民性》,说造物环境形成不同的物性,人也一样,四民养育的环境不同,形成的民性也就有异。四哥说,孔子学府和墨子学府也做过课题,但侧重点不同,孔子学府侧重于论士性,墨子学府侧重于士之下的平民之性。两大学府的观点有同、也有异,其中论‘庶农之性’都认为:小农者,因分田自耕之制,散漫,无序。
“我进入静南军中,在新兵营的训练中也发现,一个队伍中如果农户出身的新兵居多,他们的队列操练往往比士工商出身的新兵队列差。我观察后认为,主要问题不是出在理解力和身体协调上,而是习性问题:他们不习惯服从纪律,也不习惯和左右同袍协同一致。因为他们在田里,习惯了单干。
“从井田制的崩溃之后,各王朝的田地制度都是分田到户,自由耕作。从奴隶农到自耕农当然是进步,但世间事皆有正有反,‘自由耕作’也就意味着分散、无纪律。于是,不再有大群体的聚合耕作,也就不再有分工;没有分工协作,就不会形成规范;没有规范,当然无序。按计家学派的说法,即小农制。即使上户有田万顷,田庄里也是分户而耕,还是小农。”
“但贺西川这里不一样,”萧琰说道,“不是分户耕作,而是几百户、上千户的集体劳作。这就要求有分工,有协作,这就必须制定规范,服从纪律。这就有了法度。有了法度,就有秩序。如果按小农的民性,是散漫、无序的,那贺西川这些农人,就是跳出了‘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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