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142:受惊吓了 (第2/2页)
因为这的确是道理。中原王朝奉行了两千年的道理。
萧琰心想“事本”并不是欺骗河西部族。
因为农耕文明,中原王朝才成为了最有韧性的王朝,纵有一时倒伏也终究会站立起来,因为这个王朝这个民族的韧性就是来自于土地——有什么比大地的韧性更强呢?
“你说的没错。”
萧勰道:“当年铖祖号令诸族之民从事农耕,即务河西诸族生存之本。垦田和灌溉,即开局之重;尤其后者,难度更甚于前者,也决定了兴农的成败。前后历时五十余年,经过两代人的努力,才有了四通八达的水网,哺育出河西的粮川。”
萧勰石青色的大袖在空中拂过,如同一只飞鸟划过半空,声音平和又沉厚。
“若从高空凌越,从河西这一端飞到另一端,就能看到河西的大地上蜿蜒流出一个‘井’字。这就是河西的四大灌溉主渠。
“四大主渠之首的徕渠,就是‘井’字东边这一竖。说是一竖,其实是从东北向西南如同蚯蚓蜿蜒行进。渠口就开在霍兰山东脉的青铜峡。
“传说中,这条峡谷是中洲人族之王大禹开辟,使滔滔黄河水横过霍兰山,哺西部之民。秦、汉两朝帝王都曾诏令军队驱民在青铜峡开渠口,引黄灌田,但论开渠规模和灌溉量,秦渠、汉渠均不及徕渠的十分之一。
“河西建徕渠之后,又相继开凿兴建了昌渠、富渠、康渠。这就是河西东南西北四大渠。‘井’字周边,又有四通八达的支渠,均是开口于四主渠。这些灌溉渠网,就是流淌河西大地的血管,输送水源,养育了河西。”
“是。”萧琰知道这是怎样浩大的工程,耗费了多少人力,还有萧氏先辈们的心血。
萧勰说道:“开垦河西,这是一盘大棋,何处垦田,何处引水,这都有精义,不能随意而为。先贤曰:大参乎天,精微而无形。垦田造渠就是这等精义。要结合山川地势、地气,还有地下水的走势,统筹如棋局,每一道落子既要着眼于当前,也要顾全大局。不是看哪里有湖泊,哪里离草原的河流近,就在哪里垦田;也不是看哪边地势平坦,哪边离开垦的田近就在哪里引渠。这是大学问!得顺地气,顺风水,更不能损地脉。
“你看这徕渠的河道弯曲,若从灌溉田地的近便,以及修渠的省力省财来说,都不是最合理的;有些渠段甚至绕了个迂回。但这等规划,却是最顺地气的,因地利才能得水利。这其中的审思慎虑,难以言表。当年咱们萧氏三位易师先辈,皆是为河西这盘大棋堪舆推测耗尽心血,由此折了寿数。”
“是。”萧琰肃容,向徕渠行了一礼。
世家子弟都要读易知易理,易理中的舆理就是地理,河流是大地的血管经脉,当然遵循着地理,故修水利最难的不是开地凿山的工程,而是顺地理而为。河道的开口之地、河道的行经之地,都要体量地势,推断风水,涉及道理精深。
大唐新创建的理学也有测量地质水文的学问,但和上古传下来的易道相比还很粗浅,所以大唐兴建水利必定是易师先行。如果水道的行经路线不对,以后不止有水灾之患,而且更糟的是紊乱了地气:短时间弊害显不出来,但百年几百年之后,每到春夏季就有洪涝之灾了。
而河西修建的这些灌溉渠,自修建起至今未闹过水患,其中最早修建的徕渠已历两百年,仍是有水利而无水患!——这是让萧琰最生敬意的。
说明萧氏先祖当年兴建河西不是图短期政绩和一时灌溉之利,而是想到几百年乃至千年后仍能福泽后代而不成患。
不论萧氏先祖是为了家族,还是为河西考虑,或是真心为河西万民考虑,这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德,足以让后人由衷崇敬。
萧琰记得沈清猗以客观角度说过:世家是士,不是君子,他们天然追逐权力,攫取利益,欲.望比庶民更强;但他们也有士的高贵,自视高人一等,做的是高人一等的伟业。
萧琰更愿意以善意去推想先辈:为家,为民,也是为这片大地;居高而怀大,这就是士的高贵。
萧勰抬手指向十几里外。
“那边有秦渠、汉渠。
“萧氏先辈规划时,发现秦渠、汉渠有些河段不顺地气,新建渠时就填了;有时河段则并入了新渠中,但新渠的石碑上仍有记。这是先秦、先汉祖宗的功绩,不能抹灭。
“秦、汉两朝都曾在这塞外围土为田,迁军户种稻,引黄河水和草原河水修灌溉渠。北魏、北周二朝时期,鲜卑人也利用旧渠垦田,种稻麦。但这些田地,都是以军统民、戍边镇塞之用。不是治地养民。河西之地,仍然是边塞,胡地。
“唯我萧氏举族迁入河西,大规模垦田兴水利,教化诸族学种田、栽杨插柳、培植果园,推广农耕之技,革新农耕之具,前后历时一百年,才使得这片土地成为民治康安之地;贺州、甘州、肃州、凉州这四州,被誉为河西江南。这样的伟业,秦、汉无有,北魏、北周无有。除我萧氏之外,也没有哪个世家有此魄力,敢行先人未行之事。”
“是。”萧琰点头。
虽然这是高宗皇帝为兰陵萧氏画的一块大饼,但萧氏敢破釜沉舟,也的确是世家中的大勇者。
萧勰大袖一挥,“当年咱们萧氏初到河西,连同带去的族人、跟随的士族和迁移的汉户,加上归化的河西各部族,统共不到八十万人口。如今,却是千万!”
“是。”
萧琰记得更具体的数据,一千三百六十七万余口。这是四哥说的,因为两年前正是河西道十年人口小计年,经户政厅统户籍得出的数据,实际人口应该比这个更多,因为总有各种因素不上户口的人。
萧琰觉得很应该为萧氏骄傲。
从马上极目望去,但见田连着田,村连着村,道路相通,鸡犬相闻;一片片坡地种着果树,红的黄的绿的果子匝树垂枝;远处草地接连到天际,白色的羊群倘佯在草地中……一派安宁祥和的田园农牧景象。
但谁能想到——这里曾经是千年边塞,四处起胡羌?是“人似兽兮食臭腥”的边荒之地?是“胡笳动兮边马鸣”、“烽火连三月”的兵戈征战之地?而在两百年前,这里还是大唐臣民心中的“诸胡杂乱,西陲之所”!
萧琰由衷自豪。
这里就是萧氏建造的新河西!
萧勰平和声音变得低沉,“咱们萧氏子弟的血汗洒在这片土地上。河西立英魂碑、忠贤堂,有我萧氏子弟三千余名,有为河西战死的英烈,也有为河西兴建呕心沥血而逝的……”
他勒马在一道高大的石碑前停下来,这是徕渠的镇河碑。石碑上刻着数千人名,最顶端右起为首的是:萧嵲充实。
这是四支的先祖,萧嵲,字充实。其字义曰充实之谓美,充实而光辉之谓大。他的一生足以誉之。
当年萧氏最有天分的易道大家,迄今萧氏也未再出过这样的易道天才,却因河西英年早近,在贺西川十年丰收大典时,含笑逝于徕渠石碑前。他的一部分骨灰就埋在这石碑底下的泥土中,沉默的陪伴着他的河渠,化为泥土和他的大地一起。
萧勰的声音沉蕴着感情,“河西道十二州,每一座城池,每一片沃野,每一条河渠,都凝聚着我们萧氏的心血。”
“是!”
萧琰肃然,轻身落马,向沉默的石碑长揖一礼。
这是大唐的河西,也是萧氏的河西。
不止是“沧海变桑田”的伟绩,更艰难也更深远的功业是文明教化。
他们萧氏的先辈们不仅建造出了河西江南,更重要的是,让这里成为了“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