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146:讲武塔中有“道理” (第1/2页)
“小十七,你知道这世上有几个活人?”
“???”
萧琰有些迷茫的眼眸瞬间睁大愕然。
人能是几“个”活人?
这得用“亿”来数吧,仅河西道就有一千三百多万,整个大唐帝国有三亿七千多万人口,更别说整个世界了,那得有九亿十亿吧。
“不是哦。”萧迟笑悠悠的在她眼前摇了摇手指。
然后那只玉白手掌合拢成拳,徐徐伸出两根手指。
“……!?”
萧琰晶眸圆睁:两亿?不对呀,这何止!那也不会是“二”十亿!或许再过五六十年、七八十年有可能。
“小十七,这世上只有两个活人。”萧迟语重心长说道。
“……啊?”
萧琰终于忍不住惊愕出声,圆睁双眼看着夫子。
“第一个人生而伟大,死则不朽,人间存在不朽,他就永远活着不死。”
萧琰一下懂了。
这是说的圣人!
譬如圣王,上古圣皇伏羲,今古圣皇唐高武;譬如人道圣人,老子,孔子,墨子,庄子;譬如文道圣人,书圣画圣诗仙诗圣……他们生时伟大,死后不朽,千古称颂,万古流芳:他们的精神品格言行文字,一直活在人间书本中,活在人间制度中,活在人间的风化中,活在人们的习惯中言行里,是人族文明长河中永远滔滔流动的清流。
“是!”萧琰尊敬道,这样的人是永远活着的人。
“第二个活人呢?”她好奇问道。
能在圣人之后的是什么样的活人?
萧迟先屈下手指,然后重新伸出一根手指,说道:“另一个活人是生生不已的人。”
“?!”
萧琰一脸恍然。
这就是夫子说的修行者的道呀——“生生不已”!
她心里有些激荡,跟着就想到夫子说的不是“第二个活人”,而是“另一个活人”,心里有些恍然,想道:在夫子心里,修行长生的人不是圣人之后的第二人,而是和圣人并列;或者,可能,在修道者心里,“生生不已”是在圣人之上的道。正所谓:人间成圣,人上成神。
萧琰一时觉得清晰了些,却又觉得还是迷惘:这又如何呢?跟她为何修行武道有什么直接关联呢?
萧迟一声喟叹悠长,“小十七呀,除这两个活人之外,世间之人,皆为向死而生者,纵然生命绚烂,也是一日一日走向坟墓,最终埋入泥土与草木同朽。
“至于世间庸者,活着不过尘泥。还有那些腐臭者,活着已是死了。”
在修行者眼中,世间也就三人:一个圣人,一个长生人,一个向死而生人。其余亿万,皆不足道。
她华邃眼睛看着萧琰,声音意味深长,“小十七,你想做哪一个人呢?”
萧琰微蹙着眉,神情有些怔怔的,觉得自己竟一时无法回答。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所有人都会自己的问题。继而就是深思,“活着是为了什么?”这个人生重要的命题,聪明的人和有智识的人都会想。
但萧琰很少想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得这不需要多想:活着就是要掌握命运,活得尽心尽意,保护自己爱的人按她想要的方式自在活着,这有什么可多想的呢?
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应该多想想。
——是的,没错,活着是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她坚定不移的想法;
——但是母亲如此强大,从来就不需要她的守护,母亲一直是人间最自由的存在。可是守护母亲,仍然是她不变的心愿。
但是这两项,跟她想做什么样的人,并不能完整衔接,或者说,不是她的根本。
夫子说的世上“三个人”,都是掌握自己命运的强者,都活出了生命的根本,那自己想要做哪一个人呢?
萧琰忽然觉得,人为什么活着,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选择题。
——是想成为生而伟大的不朽者?还是生生不已的长生者?还是向死而生却活得绚烂,死而无憾的人?
……
萧迟道:“人生的修行,就是不断的问自己为什么活着?”
她的声音悠长,眸中碎光如岁月流金,华美却又有时光流逝的无情。
“世间庸者说:活着就是活着;挣扎生存的人说:为了活着。享受生命的人说:尽情活着。这些都是活着。——如蜉蝣般朝生暮死,这就是世人活着的一生。即使死后不朽的人,在这浩大的宇宙中,也是渺小。
“小十七,修行者的人生,就是要活在世人之上,打破天地对人生命的桎梏:活着,就是要和天地挣命,就是要和时间的洪流相抗。这是远比世人的活着更艰险的活着,如同凡人想踏入神域。你若没有坚定的道心,走不了这条道。”
萧琰眼眸一清:坚定的道心,我有!
萧迟悠悠一叹,华邃眼睛看着她,悠深又带着苍茫厚重的气息,语调悠长却令人肃然。
“小十七呀,道心坚定,不止是坚定的以道为目标,此谓执道;更重要的是清楚自己为什么执道,此谓道心。
“大道如同没有尽头的长河,在黑暗中滔滔奔流,有无数的暗礁、凶险的河道,还有无数的岔道支流,这些暗礁险道支流皆是执道中的障妄,唯道心清明,才能始终照见自己长河的方向,不被障妄所阻、所惑。在这条黑暗孤独的长河中,永无止境的前行会让人渐渐觉得枯燥乏味,唯道心清明,才能不被消磨意志,坚定的前行。”
萧琰眸光渐渐沉凝不动,如同惊鸿斜飞的细眉也沉落凝定,整个心神都沉入反思中。
她一直以为自己道心坚定……
但想到自己的迷茫,对生死并不那么执着,如果武道的道就是长生大道,那她的道心可能并不是执着于长生——那她是执着什么呢?
所以,自己一直以为的道心坚定,其实只是修行意志的坚定,而不是认知透彻的理念执着?
……那我因何而修行呢?
她问自己。
“是因为,喜欢修行?”她声音呢喃,似自语又似自问,眸子在思索中澄明。
她的确喜欢修行,比做任何事情都喜欢。
因为她觉得修炼是一件很有趣、很有意思的事,能让人强大,也让人发自身心的喜欢。
虽然泡锻体药汤很痛苦,多数时候都像将骨肉碾碎重组,但抗过之后就能感到四肢百骸舒展,如同被打通一般畅通无阻,因为杂质淬出身体越来越干净通透,肌肉骨骼筋腱如同锤锻百炼钢一般越来越柔韧有力。——她喜欢这样的锤炼,对身体的改变和意志的锤炼是任何事情都比不了的。
虽然每天坚持不懈的练刀练拳其实很枯燥单调,需要有极大的定心和恒心,但每一次领悟都让人心旷神怡,只是窥见一角的意境就让人感觉:往前必是浩瀚无垠的世界!每一次进步都让她感知到自己更强,握拳就就似握住自己命运,挥刀就似劈开风浪劈出天地!
更让人神往心醉的,是每次晋阶后睁开眼睛,就是打开一个新世界:天地的景色在她眼中清晰的呈现出来,她感觉能够看清楚草木虫鱼的细微,叶边的纤毫,叶片的脉络,蜜蜂的复眼,蜻蜓振翅的频率……万物都变得更加鲜明、生动。当她能放出神识后,世界就更清晰又有层次了,她感觉能察知到天地间事物的动静,草芽的生长,树叶的呼吸,泥土的舒张,蚯蚓在泥土中的屈伸,湖鱼在水草下的浅眠……万物似乎在她的神识中袒露出生命的内在,就好像揭开了神秘的纱幕,呈现出另一个真实。
天地就像被切开的巨大球葱,万物的色彩充斥在她的脑海中又层次分明,无数层叠的画面清晰展开,又向无穷处伸展,隐约有一种浩大神秘的气息,似乎更加深奥的真实还隐藏在无穷的深处,只有继续向前去,才能看清楚更神秘的世界。
萧琰觉得每次晋阶都让自己对世界生出更大的好奇,又似乎涌出无穷的精力,想要奋勇前行,看清楚这无穷的世界——“四方上下为宇,宇虽有实而无定处可求也。往古来今曰宙,宙虽有增长亦不知其始末所至者也。”——看清楚“宇”的边际在哪里、四方上下有多少生灵、天地有多少层次;看清楚“宙”的始终在哪里,光阴的流逝,万物的枯荣,星辰的生成和陨落,等等。
这样的宇是多么广阔,这样的宙又是多么无垠而遥远!
这是她喜欢的!
之所以她对李毓祯由钦佩生出同道的吸引,就是想到在这样的世界中前行,若有同伴那是怎样的美好,可以一起感知世界,可以一起分享快乐,可以一路竞争、一路互勉,这是多么酣畅的事情!由此生出惺惺相惜的情感,才会有欣然举杯的结契、立下同伴之约,也才会因李毓祯“毁约”而生出愤怒心痛的情绪!
萧琰一一回想,脑海中浮现出种种:有大地景色的鲜明;有草木虫鱼的细微;有万物的生长,草木的萧疏;有“宇”的无垠,“宙”的无涯;人在大地上和草木同朽,在无垠无涯的宇宙中是何其的细微,又是何其不甘于这种细微……她想到了萧氏的横刀,想到了李毓祯的剑……
萧琰忽然体会到了这种感情,这种不甘于微小的抗争,是生命向上的奋争,是挥刀劈开天地牢笼,挥剑斩断生命桎梏的抗争。
她想起小时候读书,说蜉蝣朝生暮死,圆瞪眼睛问母亲,它真的只有一天生命吗?清晨母亲带她去了湖边,看到如书中说的,“虫在水中翕然生”;暮尽时再去看,果然是“虫覆水上,待死”。她唉一声又喃喃:这还没死呀。书中说,生机强的蜉蝣可活三日,但多数只一日活,日暮未死就覆于水面,随波而流,静等死亡的来临。她沉默了一会,问母亲:它们不挣扎吗?母亲说:知道必死。她便知道了母亲未尽的话语:何必挣扎。——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年少的萧琰觉得自己不能像蜉蝣,因为弱小便只能屈从于命运。
但此时她再回想,却觉得母亲未尽的话语真意是:不愿挣扎。这是蜉蝣对命运的认定。
萧琰心道,因为蜉蝣挣脱不了这样的法则,或者说没有反抗的意识,所以知道死亡来临,平静待死。
她想到了雪山上偶遇的鹿群,有着黑亮的、湿漉漉的眼睛,那样的纯洁无辜,让人不忍心猎杀它们,却终究会被雪豹雪狼捕猎,这就是食物链底层的命运,注定被吃掉——它们和蜉蝣一样,没有抗争这种命运的意识,更没有机遇去挣脱这样的命运。
但是……
但是!
人不是蜉蝣!也不是食物链底层的鹿!
人有着向上游的欲.望,有抗争的意识,更重要的是,有智慧有韧性做这样的抗争。
萧琰觉得她对长生不执着,但她喜欢这种抗争、这种意志,与天地至强至大抗争、打破命运桎梏的意志。
这就是宁折不屈的刀意!
这就是锋锐无回的剑意!
萧琰的眼眸澄明清澈,好像琉璃拭去浮灰后的通透,又似天光散开迷雾后的明朗。
她心道,因为我喜欢。
喜欢修行的乐趣,喜欢清晰生动的世界,喜欢奋勇前进在无涯的世界中,喜欢和天地抗争的意志,喜欢挥刀劈开命运的桎梏,喜欢这种不屈、这种大无畏……是的,我喜欢,所以修行。
她目色明朗,神宇开阔。
识海中清波轻漾,莲花溢香,心神怡然。唇边不由溢笑,双目垂阖,只觉心境清明,境界竟又进了两分。
她蓦地睁眼,一脸惊叹惊喜。
萧迟悠笑,“看来你已经想清楚了。”
“是!”萧琰认真执礼,眸光澄明真挚,“十七谢夫子指点教导。”
萧迟说:“你的‘想要成为’和‘我喜欢’,就是你的执道之心。”
“是。”
“这还不够。”
萧琰凝目聆听。
萧迟道:“修行者前行的道路无边无涯,看不到尽头,和向死而生者精彩却短暂的一生相比,漫长不止百年,重复世上的枯荣,几十年,又几十年,百年,又百年,坚定不移的意志也会在时间中消磨,喜欢也会在时间中淡化,道路却仍然漫长;亲人、师长、友人,都会离你而去,大道之上,谁也不能伴你到永远,只有你孤独行走。而大道可能根本没有尽头,没有到达终点的希望。道心,不是清明就够了,还要在前行中经历反复的自省、叩问,承受‘水滴石穿’一样的消磨,要像金刚石一样愈磨愈光亮,愈磨愈纯净,要像时间长河一样,沉淀一切感情,不为任何所动的冷静向前。”
声音悠远又沉缓,长河流淌时光,她站在岁月长河之中,静深悠远的看着萧琰,静静的等待她,踏入这条无尽的长河中。
萧琰恍惚听到水流的哗哗声,又似乎沉默的没有声音,就在她的眼前,从无始端的长河流过来,又向无尽头的长河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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