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149:承道是各种承 (第2/2页)
“正是如此。”
萧郗颔首,“这些子弟,都是承载萧氏的道。他们中的有些人,不是世人眼中的英杰,但都是,萧氏的英杰。
“一个家涌现出英杰不算什么,大浪起伏,潮起潮落,每个时代都会因时势造出无数英杰。但一个家族有道,这英杰就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看运气,靠时势,而是必然会出英杰。这就是传承。传承培养出来的英杰,烙上了萧氏的精神理念、做人做事的道理方法,又往后代传承,子孙又出英杰,如此代代都必然培养出英杰,家族自然生生不息。
“这种传承,就是教育。
“教育有无形的有形的,每一位子弟,都接受家族这两类教育。成长后,他们也会成为其他子弟的教育,这是子弟的反哺,也是优秀子弟必须担当的责任。这里的承道者,他们就是你们的教育,是先行者。”
“是。”萧琰目光认真看过殿堂,“我以后也会在这里。”
“大殿广阔,这里还有很多位置。
“后生,努力。以后就是先生。”
“是,先生。”
……
一个多时辰后,萧琰手中又多了四本书。
萧郗停了下来,“这本你可以看看。”
“是。”萧琰取出那本书,凝视的眸光有些复杂,有敬意,也有喟叹。
这是一个有关生命和责任的选择。
书中的先辈是一位金吾卫都尉,奉命押送一批重刑犯去大东洲服矿役,因琅琊颜氏的武装商船队伍正好去东洲,遂同行,途中遇乌古斯海盗船队,大战中,押刑船和一艘商船与押行护卫舰及商船大队伍失散,又因一场小风暴不得不偏离航线更远。因押刑船的动力破坏无法修复,遂全员移到崔氏商船上。然而大的风暴还在后面,商船撞到暗礁,即将沉没,因为乘客临时增加,原本够的救生艇现在不够了。颜氏商船承担了船员留守最后的职责,奉行了乘客生命优先,先将商船乘客和临时搭乘的押刑队乘客送上救生艇,再分配船员,但还是有四十七名船员留在了船员。
金吾卫都尉下令押送官兵在救生艇上处决了全部的四十二名刑犯,清空出救生艇的位置。
这一幕突如其来的血腥屠杀震惊了救生艇和商船上的所有人!
金吾卫都尉一身血气的上了商船,对琅琊颜氏的船长说:“你们已经承担了该担的责任;现在是我承担应担的责任。”
四十二名颜氏商船的船员按职位由低到高补上了救生艇的位置。船上仍留的四位都是带“长”,船长、轮舵长、水手长、罗盘长,前三人都是出身颜氏,罗盘长却是萧氏分支。
金吾卫都尉抬手庄重揭下军帽又解了军服外袍,说:我已触犯刑律,当除军职。现在,我只是萧氏子弟,承担萧氏子弟的责任。
萧氏有规,嫡支子弟责任高于分支子弟。
金吾卫都尉换下自己的族弟,船上四人,和船沉没。
一个多时辰后,救生艇遇上了大队伍。从沉船中取出了玻璃瓶内的遗书。
“……大唐律,良民生存权高于在刑犯,危急时两者性命冲突,以良民生存为先。保护大唐国民是军人的责任,身为大唐军官,我首先保护清白无辜的国民。身为士,我选择善良者比作恶者更重。身为萧氏嫡支子弟,危险面前应当承担比分支子弟更高的责任;现在,前方已经没有更危险的任务需要我承担,将生存的机会留给比我年少的人,这也是该当之责任,亲人之情义。我不计身后名,计较了没法做事,骂声也好,赞声也好,都是当得的。我之所为,犯了国法,然遵从心中之道,无悔。”
萧郗严肃缓慢的声音复述着这份潦草却笔迹有力的遗书,看着书匣中替换的新书,目光似透入书中向其中的灵魂致敬。
“责任,担当,这是世家子弟最重的道。”他抬头说道。
不是“最重要”,是“最重”,沉重的重,有分量的重,必须心中有精神力量才能担得起的重。
“很多世家子弟担不起,不愿担,还有认为是沉重的枷锁,禁锢了自己的自由。这种想法对一些世家子弟来说也不算错。”
萧郗声音严肃而平淡,不带什么责备,也没有鄙视意味。
这样的子弟不会被家族付予责任,不会缺了吃穿,也就如此了。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成为有双肩的“大”人。
萧氏的规则尽量公正,多数子弟都能担得起。你身份低,地位低,不该你担的责任不会让你担。但你坐在什么位置上,该担的责任就必须担。
萧郗目光更加尊敬,“这位先辈,只是普通的子弟。”
这位子弟出身嫡支,却只是一般的嫡支子弟,资质普通,并没有得到家族更多的资源培养,一位金吾卫都尉对于兰陵萧氏来说也不算成就,但就是这样并不出色的子弟,在那种境况下顺势而为不做出选择也不会被任何人责备,然后在国法、生命、责任三者中,他果断的承担责任,做出了选择,身后声名和生命对他来说都已经成为次要。
萧郗目光缓缓扫过大殿,每当身处其中,他都觉得心中沉厚又平实,严肃的神情下面是深刻的情感。
“像这样普通的承道者,殿堂里不止一个。
“这里,有上上成就的子弟,有中上成就的子弟,也有普通的子弟,但无论哪一个,都有自己的理念,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认真做人,做事,担当该当的责任。他们就是萧氏大船上,不同位置的骨干。
“一艘大船,要正常航行,各个位置都得有人,都想抢着去当船长、掌舵长、甲板长、罗盘长……这些官长,谁去划桨?谁去拉帆?谁去种菜?谁去做饭?能力不足,却要配高位,这船就会翻。
“经道堂教育子弟首先要有自知之明,知道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每个子弟都做自己能做的事、会做的事,你在什么位置,享受什么权利,就担什么责。凡是有道的家族都是如此,你看琅琊颜氏,数百年来以诗书仁义传家,遇到海难首先留的都是自己人,最后与船沉没的都是带长的,这就是权利和责任,担当。如果每个位置都是有担当的人,并且是担当得起的人,萧氏大船就不会出现人的问题,遭遇风浪也不会翻船。”
“是。”
萧琰想到了萧山下村里种地的萧氏普通族人;想到了文英碑堂内各方面的文英;想到河西英魂碑上的萧氏子弟;想到了承道堂内商道有魂的士商,政绩斐然的官员,受人尊敬的学问大家……
各条路都有萧氏子弟,普通的不凡的,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齐汇成了萧氏宽阔的路。
萧郗声音变得严肃而冷漠。
“大梁时,兰陵萧氏有十几万宗族子弟,远支的早没了爵位,也没了皇室给的俸禄,怎么过活呢?很多人都还想着钟鸣鼎食的日子,醇酒美人的奢靡享乐。
“那时萧氏宗族子弟都抢着想做官,有才能的还好,没才没能的,就要走门路,依靠宗族皇亲的关系把有能者的位置给占去,结果朝中一半都是禄蠹,败了萧氏,也亡了国。
“大梁倾覆,有很多原因,河西先祖们又重新反省写下《梁亡鉴录》,书中写的,都是血泪之言,比之之后的国史馆史官编的《梁史》,切入更狠。
“兰陵萧氏要站起来,就必须感受这些痛,真正吸取教训,才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萧氏举族远迁河西,背负着沉重的重兴家族的使命,咱们不再是一个国,只是一个家族,却要在河西承担起‘一个国’的责任。一个国是什么呢?那就是什么人才都要有,什么位置的人都要有。萧氏建造河西,就得出人才,各方面、各种位置的人才都得有。修河渠、兴农事、促商贸、立工场、开矿冶、建书院……都得有。可不是当初的大梁朝:子弟只以读经书为高,以入朝做官为贵,连县令都不屑为之,至少得一郡长官,大梁高祖开创的武道精神也在百年享乐中败坏了,连皇族嫡支都以习武为苦,不知身上责任,也担不起责任。大梁怎么不亡呢?”
萧琰默默点头,她也觉得这样的王朝要完,不是灭于唐,也会灭于其他。
“建立经道堂时,先祖铖公说:以前萧氏当国时,将国当成家来治,亡了国,也败了家。现在国没了,兰陵萧氏要立族,就要将家当国来治。治家如治国,有大格局,才看得阔,看得远:该让的利益让,目光不要狭窄,只以入仕为贵,一窝蜂的抢着去做官,占高位……
“都去做官,哪有这么多的官可做?做官就是独木桥,一半的桥都被你这个家族的人占了,让其他人怎么上桥?阻了太多人的道,就会被太多人联合起来,推下你。这就是大梁亡的教训,萧氏不成器的子弟占了太多高位,萧氏皇族垄断了太多利益,让江南的门阀世家都怀恨在心了,否则大梁不会亡得这么快。
“——这些都是铖祖说的话。如今放在河西,放在大唐,也是同样的道理。
“……以治国的胸怀来治家,就不会汲汲于利益,知长远,知进退,更看重家族内的教育,传承。以治道的精神来治家,只要精神存在,家就会存在。而有后代子弟承道,精神就会传下去。如此一代一代接替,吐故纳新,则兰陵萧氏生生不息也。”
……
萧琰在深谷内徐行,思考。
将者的道;
武道的道;
萧氏的道。
都在她心中盘旋,有些地方,渐渐重合了。
萧琰回到起居室,将看到的,想到的,都记在札记里。又从头翻开札记,一页页回看,整理。心中思绪如棋子一点点落下渐渐连成了大龙。
十二月十二,萧琰去了武经堂,将自己写下的将道答卷郑重递给执堂夫子,看着它封入自己的将档中,向夫子行了一礼,离去。
次日,萧勰接她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