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199:谶言与未来的皇储 (第1/2页)
靖安司当然敏感嗅到了其中的阴谋成分。
结合之前对“信鸽截杀事件”的调查,虽然调查至司天监一位灵台郎有泄秘嫌疑便以他的畏罪自杀而明面上告结此事,但孟侯二人都知道,这刘姓灵台郎身后还有人……但隐瞒地震讯息对幕后的人有什么好处呢?
然后便出了这童谣事件!
孟、侯二人都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但他们敢说出自己的怀疑么?
皇帝的儿子再折腾,那也是他的儿子,做臣下的可以拿证据摆事实,但没有证据就绝不能讲怀疑,只能是“臣等无能”了。
而作为皇帝陛下的眼睛,窥伺所有人是靖安司的职能,以孟、侯二人的位置,比其他朝臣更了解皇帝的子女,拿这位十一殿下来讲,论聪明论受宠都是诸皇子女之冠,无人可比,但这位公主从来没兴趣掺和朝政,即使与秦国公主毗邻而居,看起来关系很亲近,也从未在圣人面前表露对秦国公主的支持,或对齐王进行隐晦的攻击。
但此时,这位殿下却是明显表露出对齐王的轻蔑不屑——尽管没有言明“造事者”,但圣人难道会不明白?
孟可义和侯敏中心里思量,怕是齐王行事最终让十一公主太失望了。
圣人却心知,让自家女儿恼怒的,是萧琰被暗算之事。
申王与控鹤府都查出在剑阵巷动手暗算的剑士是一位孤僻的宗室子弟,明面上和齐王没有关系,其家人和齐王府也从未有来往,但对于有心人来说,证据根本不重要。
只要神佑认定是老三做的就够了。龙有逆鳞,宝树就是神佑的逆鳞。
圣人心里叹口气,说话的时候声音却已经平静了,“以天灾伪造谶言,蛊惑民心,实是可恶。易道,当诚心秉敬,就是被这些人糟踏了。伪谶之术流毒甚重,自汉亡后哪朝不禁民间占星象?唯我大唐有这胸怀胆魄,倡易道之学。广州地动若无三元宫住持知安,何以能成不幸中的万幸?”
“阿父说的是。”李翊浵清语笑道,“大唐尚勇,不仅是武勇,更是心志之勇。唯我大唐大勇,方不惧民间倡易。而妄以谶言惑乱人心者,恰是惧谶言者。唯大勇者,才能开拓基业,勇创新纪元。”
孟、侯二人垂下头,心道:这眼药上得真高明。
大唐倡易,是高宗定下的国策。
大唐列易为国学,并为诸学之首,已经执行了二百五十年未动摇。太庙前,还有高宗皇帝的手书之碑:“易道,天下至理,子孙不可弃。”
而惧谶言者,一旦掌握至尊大权,难道不会对易道心怀忌惮?或许高宗皇帝立下的国策,就有动摇的危机了。因为忌惮易道就会在帝国限易学,最后彻底禁易学,而易道被讳言,那不就是推翻圣高武的基本之策吗?圣人最是敬仰这位圣皇先祖,能不愤怒?
一句“惧谶言者”,真是把人钉死了。
孟、侯二人暗道厉害。
看来,十一殿下真是恶了那位了,不然,这眼药怎会上得这么狠?
靖安司两位高官并不知道,李翊浵上的眼药不是这个,而是指的更深,这首童谣埋下的祸根,是想祸乱那一件大事。而这,也是她的父亲看见这首童谣时最愤怒的,绝不可容忍。
圣人眼中如有锐利的刀芒,然后归于深沉的黑。
“查!”
圣人这一字沉重,又铿锵,仿佛是暗夜中的长矛,即使看不清矛锋的寒利,也带着往前掷出的杀气。
“所有传谣言的小报,全部查禁,主事者全部下狱,不论背景,身份!”
孟可义、侯敏中同时一凛,大唐私下有名的小报不下十数家,有写赛事的,有交流商贸信息的,之所以禁而不绝,就是因为这些小报的办报者背景复杂,牵涉极广。
譬如马球会的《马球快报》和赛马会的《赛马快报》,主要写马球会、赛马会的各种赛事,然后裹杂一些时论私货……靖安司曾经想禁,但热衷两马赛事的百姓太多,单是长安城,就有几十万“两马赌民”,那些赛前下注的,哪个不去茶楼酒肆听赛事小报?真个禁了,只怕要惹起民怨了;何况,这两个马会的后台实在太硬,皇族宗室、几大甲姓世家,都有份子在里面,一查禁,就是捅了马蜂窝,要被蜇得一头疱。
但观眼下,圣人是下了狠心了。
“谁敢阻挠你们靖安司办案,就是伪造谶纬、造谣祸乱的同党!”
孟、侯二人精神一振,他们靖安司曾在两马会那边吃过一些暗亏,这回,可得找回场子了!两人齐喏一声,跽拜行礼,退出暖阁。
李翊浵慢慢折起那张写了童谣的纸,心里冷笑,她的好三哥,接二连三、明目张胆的出招,原来,是有这些倚仗。
看来,背后的人还不少。
也是……不是人人都有开天辟地的勇气!强盛的皇朝,唯我为尊,大唐帝国强大如斯,又有多少人愿意为了那虚无飘渺又吉凶莫测的未来去搏呢?俗语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乘凉的,总是比栽树的人多。
李翊浵将折成方胜的童谣纸搁回了御案,远山眉挑起冷色,又倏忽而去,只有唇边浅淡哂笑。
秦有叫进宫女收拾碎盏茶水,拭干藤席。又有宫女利索上了新茶,很有眼色,是下火的菊花清茶。李翊浵接过托盏,试着茶温合适了,亲手奉给父亲,笑吟吟的,“阿爹,清火的。”
圣人笑嗔她一眼,一手接过茶盏,喝了几口,润了润有些燥火的嗓子,在暖阁内踱着步子,待宫女都下去了,哼了一声,“那些人……”又哼一声,声音意味不明,或许因为杂有太多意味,而让人分辨不明。
李翊浵却是清楚父亲的感情,以及这两声哼中的意味。
她知道,父亲不需要安慰。大唐的帝王,都有一颗坚强的铁心。
圣人看着窗外的天色,顺口道:“阿祯是到淮水了吧。”
李翊浵一笑,“没准这会正在河堤上听人唱童谣哩。”
圣人“噗”一笑,回头看女儿,“就你促狭。”又吩咐秦有,“传施少令。”
“喏。”秦有立即退出,去传控鹤府少令施自英。
“阿爹您也别太生气……”李翊浵见圣人眉间有郁色,知道父亲郁怒的不是齐王背后的人,而是齐王终于搅进了这一群人中,尽管父亲存了几分钓鱼的心思,但齐王真的成了这钓钩,父亲还是失望又伤心的。她扶圣人坐回御榻,斜坐旁边温言细语劝解着。
“路都是人自个儿选的……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有谁逼着他非得踏入泥沼不成?……”
陈宝柱默默的退了出去,这种对话,即使他们是圣人身边的人,也还是少听为好。
圣人叹息,“你三哥是不甘啊!”想起这个儿子,心中就有几分歉疚。
“再不甘,也不能视苍生为草芥。”李翊浵声音平静,唯其平静,显出其意坚决。
以前她还认为齐王是个人物,但信鸽截杀事件后,她就对这位三哥带着斜眉睨视的轻蔑了。
李翊浵自认为不是忧国忧民的贤良者,也不是心地仁善的好人,更非道德君子,欺负人的事没少做,但她向来只对有权有势有地位的人出手,对于下面的百姓,她不屑于去欺负——欺负强者才是能耐,欺负弱者算甚本事?只会降低自己的格调。李翊浵认为人要有底线,骄傲,就是她的底线。
而她的三哥李翊河,已经失去了他的底线。或者说,他的权欲和不甘,已经挣脱了他的底线。
帝王可以狠,甚至必须冷酷,才能果决,但随意牺牲百姓的性命,以达成自己争位的目的,这样的人怎可成为大唐的帝王?——如果可,太宗皇帝的《帝则》也不会严厉定下“害苍生者不可取”。她冷笑,齐王这是笃定能将《帝则》一并推翻吗?她再次冷笑,那他还有什么不敢推翻的呢!
《大唐帝国国诰》他敢推翻吗?
《帝宪》他敢推翻吗?
圣高武的丰碑他是不是也要推翻?!
李翊浵心里冷笑一声又一声。
大唐帝国,岂可是、岂能是,这样的人为帝!
高宗以圣智缔造了帝国,智慧悬于中天,光耀大唐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历代大唐皇帝承上启下,呕心沥血,就是为了让大唐帝国在滔滔长河中领着潮头前进,不止要强大,而且还要承担使命。
如果让齐王这种人为帝,让他背后那些人自以为完成了光荣的使命,那才是大唐的悲哀!这条圣皇辟出的历史长河将会截止断流,人间会冲入另一条河流中。大唐历代先皇的心血都会化为虚有。
大唐帝王的责任太沉重,不是谁都能担得起。
以前看,你担不起。现在看,你不配担。
李翊浵心里想道,阿爹以前还存了保全他之心,如今看来,却是成了毒瘤。
……
三月的淮河,春光明媚。
风是徐徐的,暖暖的,还带着青草的清香,和野花的芬芳,沐浴在春风中,让人有种暖风熏人醉的感觉。
但河口的风,却是急促的,还带着河水腥气。
这里是淮水中游往北泄入洪泽湖的口子,东岸堤坝地势较高,湖风从北面吹过来,因河水入湖的坝口处狭窄,风就有些急、有些猛。
李毓祯紫服袍摆被风吹得拂起又落下,没有像另外两位宗师那样服衫纹丝不动,给人一种随意的感觉,却又有一种张扬的气势,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让陪同的官员小心翼翼。
陪同的是淮水道河道令与河道丞,落后一步随行在右侧,一人一段讲解着河堤,迎面有些急猛的河风吹在身上泛凉,两位官员的内衫下却起了微汗。
李毓祯左侧身后是晋王李载易和临川郡王李成式,后者已经是洞真境大圆满宗师,实力犹在晋王之上,据说很有希望十年内突破先天,在天策书院的后天宗师排行榜中,李成式居于实力之首,所以被书院派出来护卫李毓祯的安全,同时,这般行走体察南北政风民情,也利于临川郡王再次入世,对突破先天的心境积累也是有好处的,说不准就碰上机缘了。
以李毓祯为首,五人不疾不徐走在长堤上,身后遥遥跟着侍卫随从与河道署的其他从员。
这段长堤是高泽郾,从楚州于台县修筑,往北至淮阴县,长一百二十六里,宛若一条巨龙逶迤。从章宗初年起,每到夏季暴雨时节,淮水就易在这里泛滥成灾,而且带动洪泽湖,往东面溃洪,往往祸害十几个县。章宗令易舆师测地后修筑高泽郾,又在洪泽湖东南端开辟入长江的河道,引淮水经洪泽湖泄洪入长江,解决了淮水的洪灾,使之恢复为灌溉沿岸州县的良河。
高泽郾修筑五十年,一直挺住了夏季暴雨淮水泛滥的冲击,直到长治二十年才从巡河使立淮水河道署,定期维护堤坝。但长治二十六年,淮南夏季暴雨,就有险情发生。虽然没有造成溃堤的危险,但高泽郾是怎么维护的?那些拨款全都拿来买了沙子吗?圣人令查高泽郾的维护工事,贪污的、挪款的、偷工减料的,杀了刑了一批涉事官员。如今,又有六年了……
李毓祯唇边薄凉。
她走完黄河,又南下淮水,待过了洪泽湖,南下就是大江。虽然还未视察长江水道,但从走过的黄河、淮水来看,河道堤防的情况不容乐观。
人的贪婪比洪水还汹涌。
李毓祯心里冷笑,突然止步。
河道令正说到,“……这里是石工头。郾堤的石工头都是重点防洪段,在大坝最外面筑石工防浪墙。殿下请看,这一段石工头长三百二十七丈,高一丈二,均用条石叠砌十层,厚二层……”便见秦国公主人已不见了。
李毓祯已经站立在堤坝最外的石工墙上,猎猎飞扬的紫袍静止,在风中纹丝不动,便有一种肃重压力,沉沉而落。她皮靴轻踏石面,声音在风中凉凉,“叠砌十层,厚二层?”
晋王和临川郡王放出神识,一探查,脸色都冷了,看向河道署令的目光也是冷的。但二王此时只是护卫,不做越俎代庖的事,只冷冷盯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两名河道主官的冷汗“唰”一下冒出来,瞬间后背内衫湿透。
“不要试图欺骗宗师,你们欺不过。”
李毓祯冷淡的目光凉凉扫过,却如一道寒厉的剑光,两人禁不住一哆嗦,竟自腿一软,跪在了堤坝上。
“给你们三日时间,自纠自察,写《淮水河道失职书》,上账目,呈都水监、政事堂。朝廷据情状量刑。若心存侥幸,必加倍刑罚。起这等子贪婪心,也不虑儿孙的前程?言尽于此,滚罢。”
两位河道主官完全生不出辩解的胆子,只连声应着是,叩了个头,强撑着起身,带着从员脸色苍白的去了。
晋王看着两人的背影“呸”一声,“该杀的蛀虫!”
临川郡王这一路看得多了,早年他遍走州县游历,对世间情弊也不乏了解,说道:“帝国太平日久,人心懈怠,官员的心渐渐不在官差上,心思被钱蚀了,哪还有国家百姓?一旦沾上了个贪,寒门出来的俊才,最终也变成了庸才,与世家一些官员沆瀣一气,变成蛀虫,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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