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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这些共办和减省项,但帝国太大,平民人口太多,这个体制不可能一蹴而就,可以先州级,再县级,再乡级;或者反过来,先乡村,再城市,一步步实施,总有全面推行的时候。关键是看,愿不愿意将朝廷和地方的财政花在这上面。”
李翊浵道:“对于反对这个议案的宰执来说,墨太平的承诺是件糟糕的事,这加大了民众对议案实施的期望,同时也点燃了民众的愤怒。”
母亲信中后面的内容引发了萧琰很深的思考。
她说:“贫穷是一种病,而且是世上最可怕的疾病,它能摧毁一切,道德、伦理、秩序;受困于病中的人,当有一线希望时,会不顾一切的伸手抓住它,谁敢阻挠他们,愤怒的火星会点燃,最终成为燎原大火。
“宝树,我们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体会不到什么是贫穷,书上说的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无钱买药的绝望,我们能从文字上理解和同情,却终究只是文字,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
“要想世族出身的皇帝和宰相真正体味百姓之苦,那是很难的。如果发生天灾,朝廷会认真救济,希望少死些人;但没有这些灾害时,皇帝和宰相不会去想怎么让百姓富裕起来,他们最多考虑的是减少对百姓的压迫,让百姓能吃得起饭,然后都安安分分的,不要去想造反。下面的百姓再弱一点,愚一点,做顺民,这样就更好统治了。——在大唐帝国之前,那些史上的清明政治时代,都是这样的执政思想。
“太宗皇帝写的《亡朝史鉴》中,总结王朝覆灭之因:一是帝王残暴无道,如夏商二朝;二是横征暴敛,劳役重,百姓不堪其苦,如秦之亡;三是诸侯分国列强并立,中央无力控制,再遭外族入侵便亡,如西周、西晋;四是吏治败坏,国家颓败日复一日,最终身染重疴,民乱四起,如两汉之亡。太宗皇帝说,王朝要想统治长远,就不能犯上述这四条。所以,太宗、仁宗、明宗在位时,都很重视不能苛捐杂税,不能乱征徭役,重视对边镇武将的约束,重视吏治整饬,重视对世家权力的平衡,做到了这些,国家就太平了。——但这些,都是历代王朝统治的模式。
“哪个王朝的初期不是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但到后来呢,至多不过两三百年——夏商那不算,国小民少,就像大唐的一个道、至多两个道,统治个四五百年有何骄傲的?周朝不必提,东周即春秋战国,早不复统一王朝了。若按照这个统治模式,大唐不过两三百年,或三四百年,单是土地兼并,就会走入民变蜂起的局面。而陇西李氏不是被民变掀翻,就是被另外的世家代替,于是进入新的王朝,然后又是同样的轮回。
“如果大唐没有出现高宗皇帝,也会在同样的历史长河中走这么一个兴衰的轮回。
“高宗改变的是大唐的国风,确切的说,是国家的根本思想改变了。宝树,我们敬称这位先祖为圣高武,并不是因为她开疆拓土的伟绩,也不是诸胡归夏的功绩,而是她改变了治天下的思想,提出苍生不是民之苍生,而是人族之苍生。
“高宗皇帝说:大唐因何要建立帝国,而非王朝?因王朝是一家一姓之朝,何其狭隘,天下之大,人族苍生,岂是一家一姓的?帝国是广阔的,它是君主和所有臣民的国,君主有君主的责任,臣有臣的责任,民有民的责任,各司其职,各尽其责,而帝国保障各个臣民的利益,这是身为帝国的使命和职责,如此帝国才是国家,众家之国也,才会成为众人共同使力的大船,永远向前航行不倾覆。
“高宗说:大唐帝国必须强大,不仅国家强,君主强,还要大臣强,国民强。只有民强,才能迫使上面的大臣强。民和臣都强了,最上面的君主不强都不行。高宗说,不要寄望于君主的自我修养和贤明,不是叫一声‘圣人’就是圣人了,只有压力才能逼迫人强大,坐在这个御座上,是至高权力,也是至高责任,至艰重担。如果承受不了这个压力,就不够资格做大唐帝国的君主。高宗说:当年太宗皇帝可以选择朕的母亲做君主,而放弃他这一支的血脉,为了大唐帝国由真正的强者来继承,朕同样可以;朕的子孙也必须可以。
“高宗不是说空话——她从来不说空话,说了都要做——为了让后代继任的皇帝们都有压力,不得不成为强者,高宗将《大唐帝国国诰》中的‘强民,育民,富民’三项国策,刻碑立于太庙,又制定《帝宪》,将这三项国策放入《帝宪》中,给大唐的君主制定了更高的标准和更远大的使命,她说帝王的使命就是苍生,苍生之苍苍,盛也。这一部就是大唐帝王的宪典,后世帝王子孙中如果能超越她的功绩,可以推翻它,或重订它,但在推翻或重订前,必须遵照执行,否则就是违帝宪,宗正寺元老和天策上将组成的监宪会可以依宪行废立君主事。”
阿娘信中写的这些萧琰在史书中都读过,但《高宗实录》里没有记得这么详细。
她记得从承和院上了文课回到清宁院,兴致勃勃的对母亲说起读这段史的感想,母亲当时的表情是怎样的呢?
萧琰记得,母亲当时是微微笑了,一向平静、清漠的眼睛,如有星辉洒入,泛着柔和的光辉,“哦——”母亲当时悠长的哦了一声,悠远的声音道:
“她是这样说的:一个真正强大的帝国,必定是有忠诚又强大的子民,一个真正强大而有智慧的君主,必定是有强大而有智慧的臣民。惧怕臣民太强的君主,心里必然怯弱。期望治下都是愚笨的顺民,觉得更容易统治、更能够长治久安的君主,是不只怯弱还愚蠢的君主。夏朝怎么亡的?被一小群虎狼领着一大群的奴隶推翻。秦朝亡于什么?一群强征的平民戍卒首先造反。东汉亡于什么?一群裹了黄布巾的农民造反。这些是不是愚民?能有多少智慧?我可不希望我后代的子孙,是想统治一群弱民的懦者,或者是想统治一群愚民的蠢货,真是丢我的脸,以后我有在天之灵肯定降一道雷劈死他们。为了不劈死他们,我决定制一个《帝宪》,既是利刀悬于上,也是星辰耀前路,子孙们也是苍生,当祖宗的不能厚此薄彼,这是给他们保命。”
母亲说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是那种很愉快、很欢乐的笑。
萧琰也笑得滚倒,觉得母亲对史书的诠释太有趣了。
但如今回想,却觉得这可能真的是高宗皇帝对母亲说的话,不是史书记的简练有文采,而是平实的、生动的。而母亲的笑不是因为这些话本身,更可能是想起了高宗当时说话的神情,是霸气的?眯着眼冷笑的?还是高深算计的?……萧琰想不出,但一定是母亲喜欢的样子。
萧琰很少见母亲那样笑,如今仔细回想,那少见的几次,都是她上史课后回来后说高宗皇帝的事迹有关,母亲总是用“哦——她是这样说的”这种语气开头,有一些妙语风趣让萧琰笑得不行,又有一些平实中见深刻的话,让萧琰觉得感动。
母亲说“她是这样说的”——“真正的强者治下,统治强民、智慧之民,所以强者越来越强。强者治下,统治弱民愚民,强者也会变弱,而后代会越来越弱。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是天道。
“自然界万物相争,人也如此,帝国也如此,不争则不强,不永远向前,做到强者愈强,要么三百年,最多四百年,大唐就会衰弱到灭亡了,被新生而起的强者取代。
“被新的强者取代这还不算可怕,可怕的是,人族将又陷于历史轮回的长河中,不知何时才能清醒。大唐要做千年帝国,是要踏出一条新的河流,滔滔前行,将人族引向苍苍之盛,那么她的每一任君主,都必须真正的强大。”
史书里不会出现“真正”这个词,但萧琰在母亲的话中,却经常听到“真正”一词。萧琰现在知道了,高宗皇帝是真的喜欢用这两字,以作强调和区别。真正的强大不是地位身份的强大,不是力量、实力或才能的强大,高宗皇帝指的是心。只有心灵强大的人,才能有大海的广阔,大地的厚实,天一样的无畏。萧琰对此深怀敬意,没有一颗强大的心,人族无法走向苍苍,武道修行也是如此,无法走得更远。
阿娘说:“高宗皇帝的思想,历代世家宰执们执政都在遵从,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平民进入士的阶层,以及越来越多的平民通过做工、种植或经商富裕,世家中的很多人以及后起的富人们渐渐有一种观点,认为帝国的穷人更多是无能导致。
“所以,世家宰执愿意国家投入更多的钱推广教育,世家本身也愿意资助教育,让更多的平民得到教育的机会,让他们从无能变得有能。越来越多的平民变得有能,自然有知识和技能去富裕,不会缺钱看不起病。
“这些宰执和富人认为,帝国应该应该更多的投入对各种传染病的研究治疗,对各种疑难杂症的研治,对各种药材的种植研究,以及对炮制药材提高药效的研究。而对平民,最大的投入应该是知识教育,以及帝国开辟更多的上升平台和致富道路。这就是强民,育民,富民。
“不能说这样的观点是错误的,至少这些研究方向都是正确的。但对贫穷的百姓来说,就如同已经得了重病的人,他们最需要的是治病,而不是告诉他们多读书学技能用知识和技能赚钱。这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些困于疾病之苦,以及忧惧得病无钱医治的平民,如今便是阿娘信中所说的“当有一线希望时,会不顾一切的伸手抓住它,谁敢阻挠他们,愤怒的火星会点燃”,反对议案的宰执就真是引起众怒了。
这种舆论连世家宰执都不能不畏惧。
何况世家中,那些分支远支,也不是每家都富有到不需要公利疾预医疗;再者“公利”这个词已经深入人心,是“我们的利益”——谁要阻止我们享有我们的利益?世家主如果反对这个议案,在本族中必然失去一些人心。
萧琰心忖,阿娘下封信要说的第五个聪明人肯定是圣人了。
圣人不会反对这项议案,因为强民富民本就是历代皇帝执行的国策,公利疾预卫生也在强民富民之内,相比世家宰执更多从现实和长远利益出发,皇帝更希望帝国所有臣民齐头并进,希望穷人减少,各阶层更加和谐,如果这项利国利民的体制不会动摇帝国财政,将来不会成为一个吞金的大窟窿——李毓祯必定会将完整的上疏呈给圣人——圣人就会想办法去推动它实施。当然,现在已经不用陛下亲自出手了。
但萧琰没想到,阿娘信中说的第五个聪明人,居然是她的父亲。